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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21章


一包烟见了底,周元青没吸几口,几乎全都是任它自己燃到底。屋里烟味熏得头疼,周元青打开窗户散味,自己左右没有睡意,呆坐着也烦躁,便出门,自己也不知道目的地瞎走。

        夜月高悬,从时间上算,冬天已经进入尾声,春天就要来了。只是在这座经典北方城市里,春天和秋天都短得可以忽略不计,仿佛一年只有两个季节,就算是初春也总是冷得不像话。

        周元青漫无目的地走了没多久,就在院子的某个角落看见了躺在躺椅上闭着眼睛的崔奶奶。

        这块地方是崔奶奶的专座,白天阳光好,老人年纪大了,对晒太阳就有种莫名的热衷。周元青是知道的,只是他没想到,这大晚上的,崔奶奶竟然还不回屋,也不知道这干冷的夜晚有什么好待的。见她穿得还算厚实,周元青才放下了心,默默地走到她旁边,搬了个小马扎坐下。

        崔奶奶听见动静掀了掀眼皮,一见是他,又把眼睛合上了,慢慢地说:“是小青啊。”

        周元青轻轻嗯了一声。他并不擅长向别人倾诉,习惯了什么事情都一力承担,就算是面对比自己年长的段文文阿佩,也总是倾听的一方,于是此时揣着一肚子的话,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口。

        崔奶奶也不着急,躺椅悠悠地摇晃。

        周元青斟酌许久,才说:“奶奶,我给小捡找了个好人家。”

        崔奶奶睁开眼,浑浊的眼珠温柔地看着他,是年长者无声的包容。

        “我不知道,”周元青说,“我不知道我这样做到底是不是对的。小捡那孩子您也知道,娇气粘人,看着没心没肺跟谁都自来熟,其实心防重得不行,我都想不到他到了别人家到底能不能被养熟。”

        “但是我没法再把他留在身边了,我可能……可能真的有点太失败了,不管是做人还是做哥哥,都不太成功。”

        周元青说起这些的时候并没有过多的颓唐,只是迷茫。崔奶奶安静宽容的倾听给了他一点说下去的勇气,夜色麻痹了人地的感官,周元青此刻突然有了从没有过的诉说欲望。

        “当年我捡到他的时候,自己也不大,捡回来第二天就后悔了,再扔又舍不得,毕竟我身边就剩这一个小活物了,哪怕唯一的作用就是给我添麻烦,我也舍不得。时间过得真快啊,一转眼都快六年了。我这两天总在想,小捡碰上我到底算不算好事,从小无父无母,没人疼没人爱,唯一的哥哥也是个对他鲜少过问的穷鬼,别的孩子都能跟父母耍赖撒娇去游乐场,怎么我的小捡就不行呢?”

        崔奶奶说:“小青,奶奶不能替你做决定,没人能替你决定。”

        她依然是用那种慢得让人着急的语速:“这个世界上凡人都有局限,没人能超过自己的局限去看事情,你觉得应该,那就去做,不应该,那就不做。人世间的亲人相处啊,都一个样,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旁人说了不算。“

        周元青没能从她口中得到帮助,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清楚,他没发从任何人那里得到帮助,只是因为他自己心里早就有了答案,只是不愿意接受罢了。

        即便如此,他依然因为说出了憋在心里的话而好受了几分。

        天越来越晚了,气温也越来越低,他站起身说:“奶奶,快回屋吧,外面太冷了。”

        崔奶奶从躺椅上直起身来,撑着扶手站起来。周元青伸出手,习惯性地想去搀她一把,没等手碰到她的胳膊,周元青的瞳孔猛地一缩,眼睁睁地看着老人晃了晃,栽倒下去!

        “崔奶奶!”他失声叫道。

        时隔两个月,福利院静谧的夜再次被救护车不祥的鸣笛声撕破了。

        崔奶奶有高血压,记性也不好,之前一直是周元青盯着她吃药,这段日子周元青心态不稳定,又要忙高考复习,自顾不暇,偶尔有几天忘了这件事,没想到崔奶奶竟然晕倒进了医院。

        她儿女都在外地,此时能陪在身边的只有福利院的护工和周元青。

        暂时是没什么大事,不过对老人来说,这就像一个倒计时开始的讯号。

        她女儿听到消息之后赶回来,说要接她回自己家住,可是崔奶奶不愿意,坚持要待在福利院里,她在这里做了大半辈子义工,早已比家还亲密,更不愿意在最后离开,女儿拧不过,只能从了。

        这一遭之后,周元青再也没敢忘记过提醒她吃药,可是即便如此,崔奶奶的精神还是日渐衰落下去。

        最近好像没有一件事是顺心的,在这样压抑的氛围里,这一届高三迎来了高考。

        大抵所有的高考生都有这么一种感觉,高考这件事本身并没有准备高考的过程来的艰难,甚至对于自己多年的寒窗苦读来说有些过于随便。周元青的高中生活结束得极其敷衍。走出考场,面对着烈日的那一瞬间,他的心情没有丝毫波澜,好像是自由了,又好像只是从一个囚笼迈入了另一个囚笼。

        高考的结束,意味着周俭的收养事宜也要提上日程了。

        周元青直到现在也没有想好该怎么跟小捡说这件事,甚至自暴自弃地想,不然就直接把他打晕了扔车上拉走算了。

        最后半年为了准备高考,周元青几乎没再去过酒吧,高考一结束段文文就吵着要给他庆祝脱离苦海。周元青没什么心情,但段文文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吵得人心烦,最后竟然不知道怎么还抬出了蒋自鸣,面对曾经的两个金主,周元青最终还是没能说出拒绝的话来。

        约好的地方是火锅店,周元青一到,发现他竟然还搬了一整箱啤酒在地上,无语道:“你天天在酒吧还没喝够吗,要来这里喝。”

        段文文白了他一眼:“你懂什么,工作和消遣能一样吗,今天的主角是你,这一箱都是你的,谁也不跟你抢。”

        “行了,快歇歇吧,”蒋自鸣说,“元青吃辣吗?”

        “可以。”周元青坐在他俩对面。

        不得不说,段文文这家店选得很合适,那句话说的对,没有什么事是一顿火锅过不去的,如果有,就两顿。

        周元青平时并不热衷口腹之欲,能吃就行,但焦躁了许久的心情依然被这一顿热火朝天的火锅熨平了不少。

        三人下箸如飞,酒也没顾得上喝,一顿饭吃到最后,那一箱酒也没动多少,搞得段文文一边摇头一边扼腕遗憾。周元青一向有分寸到了清心寡欲的地步,从来没喝醉过,自然也没人见过这装模作样的小崽子喝多了什么样,错过了这次,再想找到能名正言顺让他喝的场合就难了。

        透过朦胧的热气,段文文看着这个自己看顾了三年的弟弟,眼神有点莫名的复杂。

        他突然说:“阿青,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来我们酒吧工作的吗?”

        “记得,”周元青微微一笑,“我还记得你当年是怎么被人家撵得乱窜的呢。”

        段文文差点把手里的牛丸砸他头上。

        说起来,他俩认识的契机应该也算是一种另类的英雄救美。

        三年前,酒吧才开了没多久,段文文个愣头青,非跟蒋自鸣怄气不肯让他帮忙,自己毫无经商头脑就算了,常识都没几分,酒水价格定得比整条地下街都低,最低消费也低,在别人看来就是纯纯砸场子恶意引客。偏偏他还不怎么低调,一下子犯了众怒,某天半夜差点被人套了麻袋,多亏自己敏捷,跑了,只是拿麻袋的人追得也紧,看起来今天揍不到他誓不罢休。

        段文文才在这片待了没多久,路是一点也不熟,险些拐进死路,正好撞上当时还在烧烤店帮工,凌晨才下班的周元青。他现在想起来,依然觉得这小子简直神奇,旁人大半夜在街上碰到这种有人正狼狈逃窜的情况,正常反应都是躲得远远的,或者再虎一点的可能会把他当被追的小偷摁住送去警察局,周元青却很离奇,拦住他往死路上跑就算了,还把他扯进了一个只要没有透视眼都不太可能发现的隐蔽死角,精准地躲过了后边的“追兵”。也不怕他杀人灭口。

        不过当时段文文没想这么多,只觉得是碰上了好人,刚想叫哥,抬头一看竟然是个高中生模样的少年,目测起码比自己年轻了十岁,一句谢谢大哥哽在喉咙口,临时改成了谢谢这位朋友。

        周元青一言不发地摇了摇头,意思是没关系。

        段文文客气地说:“我是前面一家酒吧的老板,小兄弟要是有什么事也可以来找我。”

        他没觉得这个孩子能有什么事,没想到周元青听到这话倒停下了脚步,漂亮的眼睛眯起来,闪过清凌凌的光,皱着眉打量了他一会,看得段文文差点要觉得他是看上自己了,刚要脱口而出自己名花有主,就听到这小子想了想说:“你们酒吧还招人吗?”

        招是招,就是不招未成年人。可是谁让未成年人是老板恩人,并且还非常及时地挟恩图报了。

        段文文恍恍惚惚地留下了周元青,原本打算让他干两个月就走人,没想到竟然一下子待了三年。

        只是缘来缘去缘如水,三年时间已是不短,缘分到这里,便差不多是到头了。

        段文文说不出口,蒋自鸣便自然地接过了话头,说:“元青,今天我俩叫你出来吃饭,不只是给你庆祝,还有件事想告诉你。”

        周元青一愣。

        “你也知道我们俩本来就不是本地人,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以后可能会回来,也可能不会,不过你今年也要去上大学了,就算回来估计也很难再见了。”

        这话如果让段文文来说,断不会说得这么干巴巴又直白残忍,他多半还会高高兴兴地表示现在通讯这么发达,必然不会断了联系,只要大家有空,要见面也不过是一个电话的事情。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漂亮话,但听着也不会这么让人难过。

        可惜蒋自鸣是个不会看菜下碟的霸道总裁,老老实实地有什么说什么。

        周元青下意识问:“那酒吧呢?”

        他说完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那两人也没说话。

        “为什么突然就要走?”

        蒋自鸣点到为止:“是我家的事,其实已经死缓了一年了。”

        “阿青,”段文文脸上有几分说不出口的愧疚,“哥对不起你。”

        周元青笑了:“小文哥,你说什么呢,要不是碰到你们,我可能连高中都读不完,三年前那天晚上拦下你,是我做过最正确的事。”

        周元青其实有很多想说的话,他想说谢谢你们三年来的帮助,想说希望你们两个一辈子好好的,甚至想说对不起,因为自己对调酒没天分折磨了段文文几个月。但是直到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来,满腹未尽的话语化作蒸腾的热气落进面前酒杯中的半杯啤酒里,被他一饮而尽了。

        缘来则聚,缘尽则散,无法勉强,无需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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