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四零章 决战（中）

（……在战场上鏖战三天以上的官兵，因为敌人的炮火封锁都是饿着肚子打到最后的，他们在发起反攻时都是用胳膊顶着胃部佝偻着身体前进，慢吞吞危危欲坠的样子在经历过这些的老兵眼里却看不到一丝怯懦，那正是不屈的表现……摘自《我的抗战回忆——曹小民》）

        太远了，九二式重机枪本来就微弱的声音根本传不进耳朵里，但是曹小民他们几个老兵的耳中却似乎全部充塞着“策策策”的刺耳响声

        “快趴下别把背脊亮给敌人……”几乎每个人都在心里呐喊着，但是他们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一八七师的新兵蛋子们不断倒在机枪射击下——非常窝囊，全是背后中弹……

        “快趴下啊，弟兄们……扒呆扒呆……”一个老兵缩在一处掩体后冲着那些新兵拼命地喊，但是他发现新兵们根本不听他的，忽然他脑中灵光一闪：这些小老广们好像把趴下喊作“扒呆”……

        果然，这一次有了效果，一群茫然不知所措的新兵蛋子们趴下了，但是在开阔的黄土地上，到处还是可见一八七师的官兵们割草似的倒下，战场成了屠场……

        “这位兄长，咱们现在该怎么办？”七八个回过神的粤军官兵靠了上去，领头的一个显然就是这次整补被直接推到指挥官位置的那些军校生，他会说官话。

        老兵原本不是一八七师的人，是在战斗中被他们救下来的其他部队失散官兵。

        “兄长……我们一群弟兄都没上过战场，真不知道现在怎么办……”每个官兵脸上都是一副惶急的样子：鬼子已经发起冲锋了，现在他们的目标主要是那些不顾一切逃窜把身体全部暴露的官兵，他们像练习打靶一样去屠杀他们；但是，这几个缩在掩体里的官兵一旦后退也就和那些只知道逃的官兵没分别了。不逃呢？谁知道会不会在下一刻就有一双猪皮鞋踩进他们藏身的战壕

        “你们为什么要上战场？为什么来抗日？”那个老兵却在这个时候忽然问了一句。

        “抗日，保家卫国呗……全广州街上都在唱歌，让父母把孩子送到军队，让妻子把丈夫送去参军……我们也想当一回抗战英雄……”那个稚嫩的军校生军官低着头，语气有些自嘲。

        “抗日不是当英雄的战场……我告诉你们我为什么抗日。我是安徽人，我家没了，被鬼子毁了抗日对我来说，就是别人来毁我的家，我和他们拼命……”那个老兵好像不是身在战场，这一刻特别安详：“你们见过那些被鬼子烧光的村子吗？你们见过自己的亲人被烧焦发臭压在废墟下，自己眼睁睁看着却不敢去把他们扯出来吗？……抗日只是一群没了活路的人还想着给自己的子孙打条活路我就没想过哪一仗打完自己能不能活下去，会不会当英雄；来吧，弟兄们，逃是死定的，就等着鬼子上来冲出去和他们拼命吧……”

        一群粤军官兵全部呆立当场，他们原以为面前这个百战老兵会给他们指出一条生路，但却没想到还是死路。茫然四顾，身后的远处已经能看到鬼子部队了，鬼子已经完成纵深突破了，确实没退路了……

        “谁说咱们当不了英雄？”那个年轻的军官忽然用家乡话对一群士兵道：“英雄有两种，一种马头挂大红花衣锦荣归；另一种战死沙场流芳百世，我们是后一种……全体听令，上刺刀”

        “杀啊……”在远处的曹小民他们耳边似乎能听到那一群人发出的喊杀声，因为他们自己都曾经这样做过，在绝境中端着刺刀冲向鬼子，发出微弱而顽强的呐喊……

        五月二十八日，一八七师阵地外围全线崩溃，师长彭林生率残部困守归德城……

        “回头吧，趁着乱快点离开……”曹小民心里沉甸甸的：现在就算他们趁乱冲过去也无法汇合国军了，当面的国军全线崩溃，他们只能选择离开绕道汇合其他部队。

        一辆孤零零的弹药车在无数成纵队前进的鬼子部队当中穿梭着，谁都不怀疑，看在鬼子的眼里这就是一辆往火线上输送弹药的辎重车。车上的七个中国人看着鬼子已经把队形从作战状态调整到行进状态，他们知道归德守不住了，耳边传来的是鬼子狼嚎般的各种战歌和地方小调。他们还得装出一副笑脸，在兴高采烈地鬼子丛中小心翼翼离开……

        “达云你让我太失望了”蒋介石和一群将官围在沙盘前，他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提醒着其他人些什么。但是很多人却在心里想的是：校长终归是校长，还是看顾着我们的，桂永清、黄杰那么大的事，校长也没有直呼其名痛骂啊……

        “校长高明，要不是昨天下令用五个师先期占领淮阳、太康、龙曲集、杞县、阳堌集各要点，只怕现在前线退下来的官兵就要一溃千里了……”战情无论如何紧急，但奉承领导人总是最紧急任务，国人传统莫不如此……

        在参谋们的“感叹”声中，蒋介石心里好受了些，但是东线的全线动摇却令战局又有了微妙变化：如果不能迅速全歼日军第十四师团，一旦被十六师团从东南方突进与十四师团会师，兰封会战的半数国军部队就会反而被包了进去

        “报告……”一份战报又递了上来……“一八七师大部溃散，被四十师和二十四师部队接收，余部收缩防区正于归德死守，彭林生师长发电请求后撤，其判断两小时内不撤军将遭合围……”

        “撤就知道撤……”蒋介石忽然一拍桌子：“身为党国将领便是国之干城，岂能一撤再撤？命令彭林生必须死守归德……还有，把黄杰直接绑来告诉六十四军和七十一军各部长官，后退半步者全部就地撤职查办”

        蒋介石真的愤怒了，如果黄杰能够退、彭林生能够退，其他部队谁不能退？

        “……指定李铁军、李汉魂、俞济时三军负责扫清当面残敌。即使被突破数点，冲出包围圈外，我可与之野战，则较为得计。此时东路敌军必于两三日内向西急进，由周口直出许昌、郑州，则后方实在堪虞。若我军不早为计，则如此大兵群集于狭小区域，且左限黄河，歼灭甚易。务希当机立断，即于本晚实施，一面整理战线，一面抽调部队，以备万一。并以此意转薛伯灵(薛岳)、胡宗南，决心遵行，勿稍延误。”蒋介石最后的命令迅速被电传开去，兰封战役东线再次陷入到国军死守的状态；而在日军十四师团周围，虽然更多部队被抽调到后边当预备队或者顶上去和东线日军死战；但李铁军、李汉魂、俞济时三军对十四师团的攻击却达到了疯狂地地步

        此时的日军十四师团连日被国军十二个师全力猛攻，早已经摇摇欲坠了，这一下竟在国军的最后总攻面前左支右绌，完全处于捱打无法还手的位置。

        “怎么，还进攻？”三零五团一个排长接到传令兵带过来的手令，竟然一屁股坐在了战壕地上，忽然眼泪便忍不住“噗哧噗哧”往下掉：和他一起在出发时就是排长的弟兄们已经一个不剩了，他这个排长现在是代理着一个连长的指挥，实际指挥的部队却足足有一个营——基层指挥官们已经全打光了

        没有人理会忽然情绪失禁的小排长，也没人理会还没离开的传令兵，战壕外不断炸响的炮弹和手榴弹把一阵阵让人耳鼓发胀的空气振动传来，战壕里显得越发的孤清冷落……

        “弟兄们准备冲锋”眼泪水被衣袖一抹便完全渗进了衣袖和脸上厚厚的黄土中去了，排长沙哑着嗓子吼了一声，整片阵地上开始零零星星响起回应和把命令传下去的喊声，很快阵地上一小堆一小堆“黄土”开始移动了，前前后后各处的官兵都在向第一道战壕移动。

        一模一样被黄土厚厚封了一层的脸上，只有那带着些浊色的眼睛和早就干裂了糊了一层干掉的血巴的嘴唇让人看出这是一张脸，中国军人的脸

        打到这个时候，火线上已经没有士兵会问为什么进攻或者防守了，每个人也都忘记了自己曾经有过的豪情壮志或者胆怯，他们只知道服从命令，上峰说要进攻就进攻，说要后撤就后撤，他们不是无畏，是无谓了……

        “嘀嘀哒哒嘀嘀~~”又一次冲锋号吹响，无数条被黄土封上、就快压垮的身躯拖着疲劳和伤痛还有麻木，条件反射般喊着冲锋口号从藏身处纷纷冒出来，慢腾腾地向鬼子挪去。

        子弹继续带着啸声在麻木的人群中穿过，或者击中了谁；倒下的人的惨叫都不会引来多少关注，剩下的人继续往鬼子阵地挪动。大多数官兵因为后勤没跟上已经饿了一天肚子了，他们只能用端着前枪托的手顶着胃部才能够支着腰跑动，但他们依然发起了亡命进攻……（很多人在看到纪录片上有些冲锋的士兵以这个姿势冲锋时大概会骂这些怕死鬼，只有经历过或者听过幸存者回忆的人会明白这种姿势恰恰是经历过之前的防守，在阵地上呆了三天以上吃光了身上的干粮残存到最后还参与反攻的钢铁战士的姿势……）

        是  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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