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小环兴高采烈地跑进寝宫,扎在耳侧的发髻垂下两缕碎发,欢快地摆动,却撞见榻上交缠的一男一女。

        一张笑脸瞬间凝固……

        唰——

        艾喲喲只感觉耳旁冷风一闪,一大喷血噗嗤飚溅在纯白的床帐,开出妖冶的红花,有几滴还溅到她的面颊,带着浓浓的血腥味。

        咚——

        有什么东西摔在地面,咕噜噜滚了过来。

        艾喲喲随着那咚一声整个人一个哆嗦,银白的眸海中,小环的身体还立在原地,头颅却滚到床边。

        那颗人头的发髻还在微微摆动,笑容犹在面颊,却真的永远凝固了。

        有什么,终于倒了下去,溅起红艳艳的血花。

        好久好久,艾喲喲的手才慢慢地,慢慢地抚上面颊,血,还是热的,小环的血。

        那睁着的眼眸,是惊诧,还带着归来喜悦的余温。

        小环甚至连恐惧的机会都没有,一个瞬间就被人削去头颅,却一直在笑。

        “不——”恋雪宫传出一声惨叫,那声音格外凄厉,像是心脏活生生被人剜下一块。

        “幼!”凤靳羽没想到一个宫女的死会让艾喲喲有如此大的反应和恐惧,他伸出手想要拥抱她。

        女人肩膀一缩,朝墙角躲,整个人抖得厉害,发丝缝隙依稀可见无泪的眼,写满恐惧。

        “幼。”凤靳羽皱皱眉,穿好衣裳,扯过床帐裹住手避免沾到污秽的血迹,去拾那滚落的头颅,“你若害怕,爹爹把这尸体丢出去。”

        “不要!”艾喲喲忽然飞扑,不料恐惧让身体失去重心,咚地一声整个人翻到地面,却爬过去死死抱住小环,贴在胸口。

        “幼,脏。”凤靳羽厌恶地皱眉,一个凡人的血怎么能沾污他最纯洁的小女孩。

        “别碰小环,别碰我!”艾喲喲惊吼的声音沙哑,乱了发丝,青了朱唇。

        “好,爹爹不碰。但把衣裳穿好,冷。”凤靳羽想将衣裳披过去。

        她却像见了恶鬼一直躲,不住地发抖,不再让他碰她,嘴里一直重复着:“是我杀了小环,是我,是我……”

        “幼!别这样!”凤靳羽不顾她的反抗,一把将她拥在怀里,安抚着,“不是你杀的,是我。”

        “你?”艾喲喲忽然抬眸,狠狠地望着他,“你为什么连小环都杀?”

        “她看到了不该看到的。”

        “她不会说出去的,小环暗中帮我们送了多少书信,她对我们有恩。”

        “我必须消除一切对我们可能存在的威胁。”

        “只是可能,就要灭口吗?”

        “人心复杂,为了避免不被出卖,这是唯一的选择。”

        “唯一,又是唯一。杀玄冥轩的时候是唯一,北辰染也是唯一,杀小环也是唯一,你杀便杀,为什么连个全尸都不给她留?”

        “这种死法不会有任何痛苦。为了你,我已经仁慈地为她考虑了。”凤靳羽冷冷开口,他就是故意砍了小环的头,不让她想救都救不了,玄冥轩被救活一直是他心头的一根刺,大意的错误,他不会再犯第二次。

        “你知不知道,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姐妹!”艾喲喲没有哭,声音却抖得变了调。

        她永远不会忘记,多少个煎熬的日子,是小环一直在她身边无微不至地伺候,起早贪黑。

        她永远不会忘记,在这陌生的深宫,她只要不笑,小环总是第一个使出浑身解数逗她开心的人。

        这些日子她过的一点也不开心,她觉得自己变了,变成了坏人,看到小环的纯真,她总能想起从前的自己,心如死灰,是小环让她看到自己还有回到过去的希望。

        是感激,是亲情,她虽然一开始利用了小环,但心底里,小环就是最好的姐妹。

        凤靳羽微垂着头,听着她不住地颤抖,双手握得很紧,却不知如何安慰。

        他太了解这个孩子,无论怎么变,即便为了他,也一直在做违背她自己良心的事,但她的一颗的心永远这么单纯善良,可这个世界本就残酷,过多的仁慈和犹豫只会让自己陷入险境。

        就像他们从前一味退让,还不是摆脱不了北辰染和那么多男人的纠缠!

        一个人,连自保都谈不上,还有什么选择的权利?

        那些该断的情丝,不该出现的情绪,她不忍,她摇摆不定,就让他来统统斩断。

        即便她恨他,怪他,重新来过,他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人世间,人人都是尔虞我诈,如果对任何人都真心,你只会受到更多的伤害!”凤靳羽硬生生将头颅从她怀中抢过来,丢在一边。

        不由她反抗,为她擦干身上的血迹,穿好衣裳,女人没有再拒绝,像个破碎的布娃娃任由他摆弄。

        “这是最后一瓶,我在云来客栈等你。”凤靳羽将新的毒药放在她手中,一声哀叹,“你若还是下不了手,我就带着你过一生东躲西藏的日子罢了。”

        他丢下一句话将小环的尸体带走,说过的言语和离开的步伐都如冷风过境,风已过,寒犹在。

        艾喲喲只是呆呆地盯着那一大滩血迹,很久很久。

        那一大滩血迹中,有两个栓在一起的祈福球,本是雪白,已被血染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小环,你回来了吗?

        为什么看不见你了呢?

        艾喲喲缓缓起身,平静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平静地弯下腰,平静地拾起地上的一对祈福球,手徒然一抖,它掉了下去。

        血红的祈福球掉落在血泊中,转动了几下,停止,几乎看不出区别,都是一样的血红。

        依稀可以看见上面的几个字“雪染一生平安,百年好合”。

        艾喲喲再次拾起那个血红的小球,手指拂过那几个字,眼睛干干的,像被这血红的颜色刺痛,流不出泪,也流不出血。

        小环天真的声音在耳边萦绕“对不起对不起,小环回来晚了,半路我去给您……”

        小环,小环,你最后一句话是想对我说什么?

        半路去给我和染染到庙宇祈福,祈求我们一生平安,百年好合吗?

        小环,小环,你好傻,你为什么不多求几个呢?把整座庙宇的祈福球都买下,为自己求一个“一生平安”,这样你就会回来晚一点,你就不会……对不起,我忘记了,你不过是个小小的奴婢,自由都卖了,哪有多少银两,也买不下那么多。

        小环,小环,你一直都很喜欢染染吧,却一直照顾着我这样一个夺你爱人的情敌,你才十七岁,还没来得及爱,没来得及和自己爱的人百年好合,你此生的最后一句话却是祝福我。

        小环,小环,记得吗?你曾高兴地问我,景王爷是怎样一个人,我一直希望你们有一天能够见面,不想这第一次见面,竟让你连最后一句话都没有说完。

        小环,小环,我的手好冷,为什么你不再给我搓手了?屋子黑了,为什么你不再给我点灯了?

        小环,小环,你在生我的气吗?

        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银发的女子就那么拿着两个血染的祈福球,拎着一瓶酒,踏过那一片血红平静地走出去,红色的脚印绵延了一路。

        不知道走了多少路,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她不记得了,只是有些累就靠在树干上。

        她静静地笑了一下,或许是今夜风太大,才吹得她连步子都迈不开吧。

        酒液辣辣地灌下喉咙,却分不清那感觉是热还是冷。

        要喝多少酒才能平衡心中的眼泪,她也不知道。

        只能不断地喝,一直喝,为什么还是醉不了?

        风吹乱发丝,有一缕银发沾到嘴角,拨开的时候,才发现其中竟有一根是白色。

        银色和白色,不细细看,很难察觉,没人会知道吧,她只有十六岁,却也开始有白发了。

        白衣如旧,容颜如旧。

        为何忧愁染眉梢?

        她现在有天下第一的美貌,无人匹敌的智谋,有很大很大的房子住,有很多很多男人倾慕。

        为什么,她竟觉得现在还没有小时候,甚至是痴傻的那段时间快乐?

        时间无声无息,仿佛她还是昨日那个在雪隐城策马狂奔的少女,只是一个睁眼的时间,什么都不在了,倒不如一直睡去。

        爹爹,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小时候为什么总和人打架。

        那些男孩和我在一起不是贪恋美貌,就是巴结讨好我这个郡主。

        女孩子们从来都排斥我,她们说我长得太美是妖怪,嫉妒之心让我像异物一般被隔离和驱逐。

        这些,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我真恨我长着这张脸,美貌一开始就是无法承受的负担。

        我很孤单,想要个朋友。

        只要有人对我付出一点点的真心,我就愿意掏心掏肺对人家好。

        所以当那个浅绿色发丝的小男孩出现,我悄悄对他说:“你做我的朋友好吗?”

        当他点头的时候,我真的好开心,那么开心。

        我有朋友了,我终于有朋友了。

        我倾尽一颗心对他好,这种喜悦和感激,你可以体会吗?

        可你却让我杀他,这和砍去我一半的心,有什么区别啊?

        小环,是我第一个姐妹,唯一一个姐妹。

        你却一句怕人出卖就先下手为强砍了她的头。

        你可知我对小环有愧,有愧啊!

        我这辈子没骗过人,为了你,我开始欺骗,开始利用,背着良心一点点变得不像自己,去伤害我至亲的人。

        你可知这种罪恶感,让我连闭眼都害怕,睡觉都会被吓醒。

        你不知道,你从来不知道。

        光线忽然一暗,她以为连月亮都厌恶她这个罪恶的人,躲到云层背后,直到看见那双青色的靴,才知道是人遮住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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