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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荒城月


  昏暗的烛光在微风中摇晃。

  明治37年5月26日。

  “今晨六时,我军发起总攻,历时15个小时,战争之惨烈,为登陆以来首次。当时炮声、喊声震撼寰宇,脑肝脑涂地,死尸稷积山,鲜血漂河,种种悲壮,拙笔不能一一概录。

  我军最后攻克了南山,据报告,死亡人员为4400余人。”

  大野疲惫地合上了笔记本。

  现在四周一片沉寂,明月柔和的洒下银白色的光芒,白天被炮火烧枯的树木,在月影下形影苍凉,空气中散发出浓烈的焦糊味儿和腐尸味儿。

  不远处,可以清楚地看见一柱白烟依然在浓烈的燃烧,那是战死者的火葬场。

  军服、军帽,衬衣、破皮带到处散落掉,弹药箱及弹匣,散落在各处,腥风刺鼻,在月光下更觉得鬼气森森。

  大野风生的视觉和嗅觉无时无刻不被白天的战斗所刺激,直到现在还梦魇般的缠着他,让他狂乱的心安静不下来。

  白天的情景历历在目,如处在地狱的最深处。

  他所在的战地医务所接受的伤者,随着炮火的激烈程度而剧增,救护人员少得可怜,他无暇顾及每一位伤者,有时在抢救重伤员,眼睁睁地看着其他伤员呼吸急迫,痛苦地死去。

  伤者、死者都团团围住他。

  一位被击中头部造成精神错乱的护旗手疯狂地在喊着:“太疼呀,妈妈。”一直到他呼吸停止。

  他不时被伤员拉住裤脚苦苦的哀求:“命是保不住了,请杀了我吧。”

  让他目不忍睹的还有一位奄奄一息的伤员,爬到他的身边,苦苦哀求“

  “对面那个是我的小弟弟,家中唯一的男丁了,请务必救他呀。”

  正是初夏的季节。污臭、腐尸招来了无数的蚊蝇,伤员满身都被山里的蚊蝇追逐得苦不堪言。意一向持重的大野面对这一片腥风血雨,也忍不住冲出帐篷,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

  重伤员的帐篷内传出了叫喊,他吹灭了蜡烛,奔向方锥形的帐篷。

  发出呻吟的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一张稚气而缺乏营养的脸,苍白消瘦,嘴中不断地发出梦呓般的叫声:

  “以我血肉之躯,攻彼之钢铁,”大野把手贴在他的额角上,显然他烧得十分厉害,看得出这位少年被炸伤的双腿,没有来得及处理,已经感染了。

  “好兄弟,我一定会救活你的。”

  没有麻药,也没有助手,大野为他做了截肢手术。

  这个少年叫高桥俊夫。大野再次走出帐篷,天空泛出细熹微的红光,远处的白烟依旧如柱,被战火洗劫的南山露出了焦黑的轮廓。

  大野被眼前一幅静止的画面惊呆了,战马的尸骸倒在弹坑里,一夜之间,它们被野狼与乌鸦掏空,露出森森白骨,形同帝国博物馆里的一具动物标本,从祖国到异国,战马也未能幸免于战火。

  大野摘下军帽,对着这具白骨哀悼。

  雨季来临,每日都是淋漓不尽的小雨,部队在泥泞中行军。奥保固的第二军在攻克南山后,由于乃木的第三军已开往前线,辽阳、盖平的俄军开始大举南下。

  当局为加强在东北境内的作战领导于,6月20日成立了司令部,由大山岩元帅任总司令官。从7月6日起,第一军、第二军、第四军齐头并进,准备与坚守在辽阳一带的俄军决一死战。

  第二军继续向北挺进,留给大野这条伤员队伍的是几百名伤员、十多个士兵和二十多个被抓来的当地人。

  “喂,小孩儿,过来。”

  大野对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命令。那男孩经受饥饿和行军的困乏,使他那双大眼睛显得更深,也显得更大。

  男孩紧张地靠近大野:

  “你扶着他。”

  大野把截去双脚的高桥交给他看护。

  在这支队伍中,大野也是唯一的长官和军医。

  泥泞的路总无尽头,几百个伤员越走越慢,与第二军的距离也越拉越大。

  走过的村庄全部都被燃烧成灰烬,遍地的焦土,满目苍夷,使人不忍目睹。

  沿途还不断有受伤的士兵加入进这支队伍,几天后,他们的粮食和药品都已告罄。

  “有什么能吃的吗?”大野问那群当地人。

  没人搭腔。

  “你知道吗?”大野问男孩。男孩儿点点头,指着脚下的一蓬蓬野草。

  大野拔了一根放在嘴中,又苦又涩。

  又有几十个伤员伤势恶化,大野不得不丢下他们。

  伤员中有人抢枪自杀,当地人还跑了一半,悲伤的情绪如瘟疫般传染开来。一到晚上,大野望着荒野中的明月,在心中祈求:

  让这场可怕的战争快点结束吧。

  第二军在得利寺遇上了俄国的大部队,两军激烈争战,大野他们的这支特殊部队才赶上了第二军。

  高桥的伤口又开始发炎,他整日静静的面壁而坐。大野怕这个孩子会从此消沉下去。经常过来安慰。

  “你是真正的武士,不要失去信心。”

  高桥羞涩的说:“我父亲会高兴的,你看我这是在考考自己的记忆力,”

  “是吗?”

  “不信吗?我背诵《荒城之月》吧。”

  高桥清了清嗓子:

  “危楼设宴赏樱花,

  佳杯劝盏月影斜,

  千载松枝难遮掩,。

  昔日清辉照谁家?”

  两人相似一笑。

  高桥接着背:

  “军营秋夜遍霜华,

  飞鸿过眼晰可查。

  城头剑丛泛光影,

  昔日清辉照谁家?”

  “高桥君很喜欢诗吗?”

  大野感兴趣的问。

  高桥点点头,眼中闪出光彩:

  “是啊,在学校时,我们好几个朋友谁要是有一本好诗集,大家都相互传唱,有时也学着做几首。十六十七岁,正是作诗的年龄,对吧?”

  大野点点头:

  “不知道高桥君有没有得意之作呢?”

  高桥低下头想了一会儿说:“是这首吧?”

  “不知其名的鸟儿是你的化身,

  尽管黄昏,有上千只鸟儿在森林中欢唱。

  我可还是听出了

  那美妙的声音发自你的歌喉。

  那不知其名的蝴蝶是你的化身吗?

  尽管花丛中有万只蝴蝶在飞舞,

  我还是认出了你,

  那最美的舞姿来自你的婆娑。

  那不知名的花儿也是你的化身吧,

  尽管春天有万花盛开,

  我还是嗅出了你的芬芳。

  芬芳太短暂,就像你的生命,

  唱得最好的是夜莺

  开得最美的是樱花,

  那不知其名的蝴蝶,

  你是谁?让我一生都在猜想。”

  “啊,写的真好,也许若干年后人们不知道土井晚翠,但不会有人不知道高桥俊夫的。请努力吧。”

  “大野君也喜欢诗吗?”

  “都走过这个年龄,谁没有喜欢过呢?以前喜欢北村透谷,而现在呢,反而都觉得岛崎藤村的作品好了。

  从不知名的远方海岛

  飘来椰子一个。

  你呀,离开故乡的海岸,

  相伴波涛数日,

  生长你的树仍人茂盛?

  长长的枝叶可仍成荫?

  我啊也是大海为家,

  孤身一人,浪迹天涯。

  拾起椰子,放在胸前,

  离愁别绪,新愁又添,

  默默看,海上日落

  滚滚流下,异乡的泪。

  波涛啊,无尽的波涛,

  故乡啊,何日可得归?”

  两人沉默良久,高桥説:

  “这首诗也很不错。肥马大刀尚未酬,皇恩空浴几春秋。斗瓢倾尽醉余梦,踏破支那四百州。”“啊,太霸气了点,不知作者是谁?”

  “乃木希典大将。”

  “他啊。”大野不好评论了。

  军旅生活单调而乏味,让大野不感到寂寞的,是那个中国男孩不再害怕他,成了他的好帮手。

  他们开始有手语交谈,大野学了不少中国话,知道这个男孩名叫狗子,中国人都喜欢给孩子起个贱名,为的是让孩子好活。

  狗子还有个姐姐在部队进攻村子时与他跑散了。

  黎明,俄军发起总攻,部队为了与其他两军会合,反攻开始。长官命令,按惯例,为了不延误进军拖累部队,或是怕伤员被敌人抓到,所有的伤员集体自杀。

  伤员们被集中在一个破旧的土院子里,土院的篱笆上爬满了牵牛花,清晨,紫色的花朵张开笑脸,迎接着又一个早晨。

  伤员们杂乱地坐在一堆,有的在抽才刚发下来的印着皇家菊花图案的御烟,有的在低低地唱着军歌。

  在厮杀的战场上,生命如一粒尘埃,随风飘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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