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难言之隐

子渊的美人计，有个前情：那一年郢都大旱，旱情弥漫了整个楚地，大楚饿殍遍野，满目疮痍。郢都的百姓都道是几年前的高唐案，熊横错杀了太多的人，这些人的血流进了河，河水流进大海里，呛到了刚出生的东海龙宫三太子，东海水君大怒，便不给楚国下雨。楚王横听说此事大怒不止，不但一意孤行否定了令尹子椒开仓放粮的提议，还以旱灾瘟疫盛行之名，让各地官员关闭城门，禁止灾民迁徙。这一举动阻塞商道，许多百姓有钱都买不到粮食，又饿死了一大批百姓，大楚举国怨声载道，民不聊生。

        令尹子椒为稳定朝局，与心腹昭奇谋划让楚王横亲临高唐台，为百姓祈福求雨，本是一场安抚百姓之戏，然昭奇灵机一动，跟令尹子椒提了个设想，让这场安抚百姓的独幕戏，成了场忽悠百吏和百姓独幕戏。

        昭奇设想让楚王横祈福之时，真求得一场大雨。楚国百姓和百吏便会觉得楚王横是个真命天子，由此对楚王横心生敬畏。然要让楚王横求得大雨需使些手段，昭奇的手段便是“人降雨！”，他的第一个方案是，在楚王横祈福之时，让唐勒法力高强的门客太虚真人暗中做法，在高唐台降场大雨。可不巧的是，唐勒此时出征北疆太虚跟着去了，数日前战报北疆战事吃紧，只怕没个三五月，大军回不了郢都。

        昭奇深知时下百姓怨声载道，祈福一事因祖宗规矩择良辰耽搁个一两月尚可，若三五月只怕求得了大雨，也无力回天。

        昭奇由此想到了师父。他探清师父背景干净，常偷偷出入风月之地，便派人找些西域美女并着一堆金送来给师父。送礼来那日，我凑巧撞到。师父见了三美人色眯眯笑着，又见一堆金差点没把持住，我神思暗骂师父嗜色，他许被我骂醒，搪塞了来人。

        此前我并不知给师父送礼的是昭奇，更不知道后来昭奇又来过一次，并且是带着更多金和四个更美的美人亲自拜访。那一晚师父已将昭奇第一次的来意说给了子渊听，子渊让师父欲情故纵，师父便故意推脱，昭奇的策略是先礼后兵，子渊对师父阐明了利害关系，昭奇“后兵”之时，师父假装不畏强权，昭奇再三努力，师父才勉为其难答应。

        那一夜师父与子渊简单复述此前情时，对子渊说，“子渊，这昭奇并不是省油的灯。第二次来之时，我这厢刚一收礼，那厢便给侍从使了个眼色，那侍从旁故意说我不过浪得虚名。我便大袖一挥，观内顿时阴雨霏霏，昭奇才含笑而去。”

        子渊与师父坑我这个美人计，便是想借楚王横祈福的契机，让我观微神魂出窍入楚王横的梦中勾引他，而楚王横必定会找时为议政大夫的子渊解梦，他便可以将事先准备好的，先王梦与神女交欢一事牵出，等楚王横听得欲罢不能时，再将我献给他作妾。

        我对子渊这个计划逻辑，有些质疑。且不说楚王横会不会思慕上我这个风流美少年，单就祈福那日，楚王那么多议政大夫，子渊如何就能确定，楚王横一定会找他而不是找别的大夫解梦一事，我便大为质疑。

        毕竟，子渊是个政治家，而不是个小说家。若他是个小说家，我倒不大担心，因为师父说过，这世上所有的经典小说成型，都是从毫无逻辑到自圆其说的过程，而即便再没逻辑的故事，经过了小说家无数次调整修缮，终究会变得很有逻辑。

        我是子渊走后才进的天道观。我进去的时候，师父已站到院中，站到飞舞的雪花中。我走了过去，站到师父身旁。师父望了我一眼，“十三，回来了？”

        “嗯”，我笑着回道，心里却很难过。师父眉头微皱，我怕师父看出我难过，先发制人问道，“师父，您怎么了？”

        师父叹了口气，“为师……”师父眼神微变，“十三，你可知小白脸今日过来做什么？”

        我佯装不知，“师父，先生过来做什么啊？”

        师父望了望我，眼神复杂，半响什么都没说，微微抬头望向那漫天雪花，自语道：“楚王昏庸，大旱之年不开仓放粮不说，还大发禁令，禁止百姓迁徙。这不仅阻塞商道，就连抗旱救灾的义士富贾，都无法给百姓送粮，今又逢大雪，只怕今夜后，不知又要，死多少百姓。”

        “师父，楚人真可怜，若能少死些人便好了”我故意道。

        师父道，“楚王嗜色，一心只在美人，不管百姓死活。当下诸国对大楚虎视眈眈，只怕过了此劫，楚人还将会有更大的一劫！”

        一颗心隐隐作痛，我想起不久前子渊与师父的谈话，心中五味陈杂纠结不已，缓缓道：“师父，您不是常说，要操纵一个人，便得投其所好吗？……楚王嗜色，我们……我们为什么不投其所好呢？”

        师父满脸疑色，“小十三，你……你当真这样想？”

        我不敢看师父的眼睛，生怕他看出什么，皮笑肉不笑，“师父，您从小教导十三凡事当以天下苍生为重，十三岂会不这样想？”

        师父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没说。我能体会师父那种心境，若将我比作一场买卖，师父救了我并花了十三年给了我人的身子，养育并培养我做个风流美少年为的是完成师祖的遗志。如今师祖的遗志没完成，师父必然觉得很亏本。

        那一夜彻夜未眠，心中千回百转，让我感觉比极北的一万年还漫长。

        数日后，子渊和师父将计划于我和盘托出。我装作惊讶，子渊说，若我不愿嫁给楚王，他决不强求，我望着子渊，想起了我们初见那日。

        他说，“姑娘家要是没个名字，怎么出门？”

        他说，“美若姣姬，肤似冰雪……实乃天地阴阳造化之妙！"

        ……他说，“柯有徒，匪夷所思，其美，稍逊巫山神女瑶姬，其魅，胜似千年妖狐妲己……妙哉！妙哉！”

        很多很多年以后，我坐在九重天大司命府邸的摘星台莲池畔，望着满池绽放的红莲回顾这段往事时，心中略有伤感，更不禁感慨：当初让我飞蛾扑火的，不仅仅是那双夜一样的眼睛，着实还有子渊这几段溢美之词。

        我望着子渊，有些不舍和失落，却勉强挤出笑来，“先生，其实妖姬很久前，便仰慕楚王的威风了，怎会不愿意嫁给他呢？”我眼中带笑，心里却满满的泪，我听到我的心在说话，它说，“子渊，为了你和师父，我会嫁给楚王，一定会嫁给那只色熊的。”

        师父身子微颤了下，退却了小半步。子渊肉体凡胎，自然看不出来那般微妙的变化。我瞟了师父一眼，他微微低头，眉头紧锁，俊俏的脸上写着个偌大的“郁闷”，子渊见状，眉头微皱，一本正经道：“子宫兄，你若真舍不得，子渊决不强求！”

        师父抬起头，勉强笑了笑，“当真有点不舍，但、”师父望了望我，似笑非笑，“但孽徒既仰慕大王已久，我这做师父的，怎能坏了徒儿这段天赐良缘？”

        子渊神色郁闷，嘴角微微动了下，想说什么，却又忍住没说。我皮笑肉不笑地望着师父，行礼道：“师父，小十三这厢，谢您老人家成全！”

        师父面无表情，冷冷道：“你该谢的，不是为师，为师不过做顺水人情罢了。”说罢，望了望子渊，神情默然。

        面上虽未变色，心中早已百转千回，泪水自心底喷涌而上，蕴在瞳仁后面，挤得眼睛疼得似爆出来，我含泪说：师父，您就这样，这样想我嫁给那只色熊？

        一时三人无话。子渊心性聪慧，自看出我与师父斗气，似想说什么，却又忍住没说，只微微低了头，我看见他皱着眉，嘴唇抿了抿，眸中似蒙了层雾。

        子渊走后，师父问我为什么口是心非，明明不想嫁人却要说仰慕楚王。我冷笑了一声，眼睛再忍不住，喷出泪来，“师父，那么你呢，你明明舍不得十三，明明知道十三口是心非，为何还要答应先生？”

        师父望着我，似有难言之隐，背过身去，束手道：“小十三啊，你不知道，有很多事情，为师身不由己。”

        我冷笑道：“身不由己？呵呵，师父，难道我不身不由己吗？”

        师父望着我，眼神冷漠，“小十三啊，许多事情，终有一日，你会明白的。”

        “哼”，“呵呵！”，我大笑着，“师父，你总是说终有一日十三会明白，但那么多年过去了，十三有明白了一件事吗？”，

        师父语重心长道：“小十三啊，这世上有许多事情，不明白一定会比明白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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