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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认罪


六月阳光明灿,  几乎直辣辣照在人们头顶,能赶走一切阴霾,让世间再无黑暗。

        围观百姓算是大开眼界,  公堂断案么,  还以为要等很久,才能渐入佳境,毕竟皂吏们要理证据,上官要套话,嫌疑人要狡辩,谁知这位朝大人竟如此干脆,一句一句,逼的人紧张心慌了!

        要知道现在站在公堂里的不是别人,  而是大名鼎鼎的汾安侯府,  汾安侯在京城什么脾性,  谁不知道,  向来傲气,  连带府里下人似乎都高人一等似的,出来拿鼻孔看人,家中妻妾争宠更是摆在了明面上,  何曾因别人逼问紧追两句,就心慌难受的?

        当这些都是普通人么,  脸皮薄又胆子小?

        所有人视线聚集在小吴氏身上,期待着她接下来的反应。

        朝慕云端坐案几后,  眸底安静肃穆“经查,  柴方身死那日,  并未有别的行程,  用完饭后就回了房间,  自此再未出来。书桌上有描了半幅的小画,饮了半盏的茶,他应该一直都在桌前饮茶做画,聊做消遣,但那半盏茶汤色略浅,味亦不香,该是泡了好几回水,他在桌前坐了很久。”

        “桌上茶具是套组,一壶四杯,除了他自己用的杯子,还有另外一只稍稍移动过,放到了略靠近茶壶的位置——这夜他有客人,本欲待茶,但客人不需要,或者,他也知道不用了。”

        “客人因何不需要待茶,侯夫人可知晓?”

        小吴氏眼帘微垂,轻轻摇了摇头“不知。”

        “因客人携杀机而来,”朝慕云看着小吴氏,“开门见山直抒目的,拿出毒丸,要他死。”

        小吴氏眸底微闪“若如此,他因何不呼救?别人给他毒丸,他便要吃么?”

        “自然是因为他的弱点在别人手上。”

        朝慕云声音不疾不徐,有一种特殊的韵律感“大理寺已经查明,柴方家人并不在身边,乃是被人所控,他一个侯府管家,若不是正在做什么危险的事,为何家人不能在身边,又有谁可以控制他的家人?汾安侯府之中,除了侯爷自己,可就是侯夫人你了。”

        小吴氏“可是我没有……”

        “夫人的意思是,侯爷做的?”朝慕云又转向小汤氏,“或者其他人?”

        小汤氏不干了,脸上虽然还挂着得体的微笑,话音已带警告“公堂之上,和家中斗嘴可是不一样,事事要讲究证据的,姐姐说话可要小心。”

        朝慕云看向门侧,微点了头,有皂吏托着托盘过来,上面有一个精致小巧,瓶肚只有拇指大的小瓷瓶,边上有两颗赤红色,圆溜溜的药丸,一看颜色就足以让人警惕,大约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些东西,侯夫人可认得?”

        小吴氏闭了闭眼“即便是在侯府搜到的又如何?侯府之大,下人之多,想要栽赃个什么东西,并不难。”

        朝慕云“我此前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冷念文和章初晴身上的双环玉佩,过去这么多年,凶手都没有太过计较,可见这样东西其实并不关键,只是稍稍有些微妙,在懂的人心里,是根刺,可为什么突然重要了?冷念文是不是在黄氏死后,发现了一些端倪,知道了一些当年的秘密,甚至过来威胁——往事有重新浮起暴露的可能,遂他必须死。”

        “凶手杀了人,拿走了他身上的玉佩,但既然玉佩有暴露风险,为何不把它损毁砸碎,而是状似随意的不小心丢了,让它有了自己的缘法,被人押去了当铺?”

        玉佩若一点都不重要,凶手不会费尽心机,不惜杀人也要抢走,玉佩若重要,不可能那么随意对待……

        “我怎么想,似乎都只有一种可能。”

        朝慕云看着小吴氏“玉佩乃是当年老夫人为侯府嫡子打造,大理寺专门寻当年老匠人问过,说老妇人极为重视这两枚玉佩,从选料定图到开工雕刻,样样都有讲究,连时辰都是看了黄历择的,上面还特别雕了侯府最为荣耀的白虎图腾,所有一切都是对嫡孙子的期待和祝福,之所以没用最为贵重的玉料,是两个孩子还小,担心折了福气——”

        “这样非同一般,具有特殊祝福意义,对侯府嫡子来说极为不一样的东西,若你未有生子,或许不会犹豫,可你现在有儿子,也是嫡子,你会不会担心对儿子不好?”

        若凶手是别人,不会顾及玉佩的象征意义,砸了便砸了,小吴氏却不一样,她还是一个母亲,做过很多亏心事的母亲,亲手送走过一个孩子的母亲,如今膝下只有一个儿子,万万经不起半点意外。

        “不是我,”小吴氏摇头,“我没杀人!”

        朝慕云“那冷念文身上这块玉佩,侯夫人碰过没有?”

        小吴氏“没有!”

        “那为何,玉佩边缘有你的指甲色?”朝慕云视线往下,落在小吴氏指甲,“据我所知,侯爷很喜欢侯夫人的手,侯夫人也爱保养,对染甲颜色调配颇有心得,每次染甲都是自己调整,颜色独一无二,你未碰过冷念文颈间玉佩,为何在玉佩缝隙里,会有你的染甲颜色残留?”

        朝慕云看着她“侯夫人有任何问题,可在此质疑本官,不过本官建议,侯夫人最好说实话,还能减轻不必要的嫌疑。”

        时间来不及思考太多,小吴氏抬头“我没有——”

        朝慕云下一个问题却已砸过来“你可是人牙子首领,蛛娘娘?”

        小吴氏一怔“不,我不是……你……说什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朝慕云敛眸“如若真不明白,第一个反应难道不应该问什么是蛛娘娘,而不是下意识否定,说我不是?”

        过了很久,小吴氏指尖微颤“可真不是我做的,当年夭折的两个孩子,也有一个是我生的,我没有理由杀他……”

        “但你嫌弃他,他并不是一个足够支应门庭的男丁,当时你肚子里已经有了新的孩子,何不借机拼一把,一石数鸟?”

        厚九泓穿着皂吏衣服,从侧厅门走出,将托盘上的证据展示给众人“此为当时大夫为你诊断的脉案,以及当年的人情往来,稳婆安排,稳婆是黄氏帮你寻的,但这个稳婆和后来被发卖的陈大娘刘婆婆都有关系,别以为你将稳婆处理了,官府就查不出来,她是你心腹下人的远方亲戚!你只不过是借了黄氏的手,安排自己的人进来,出了事还能推说无辜,你是不是早在准备生产的时候,就做了局,意欲谋害两个孩子!”

        小吴氏不住摇头,似乎又气又委屈,难过的说不出话。

        厚九泓见堂上病秧子没拦着,转过头继续,冲着上跪着的陈大娘哼了一声“还有你,别以为只要嘴硬不说,你的家人就能得了好,以为我们大理寺是什么地方,一点东西都查不着?你才不是什么被卖到田村,生了几个儿子全死了的可怜人,你真正的家人在哪里,孩子在哪里,老子都查到了,你才不是什么受害者,你就是这蛛娘娘的主事!”

        “啪”一声,他扔在地上的东西,别人认不出来,刘大娘却能分辨声音的细微之处,那是她小孙子最喜欢的玩具。

        她颤抖着手“你们官府竟然,竟然威胁……”

        厚九泓小手指掏了掏耳朵“什么官府,我又不是官府的人,就是被大人逮住感化,学习普普通通助人为乐的老百姓而已。”

        刘大娘呆坐在地,久久没能回神。

        她眼睛不好,看不到公堂形势,但她能听到声音,不一样的呼吸声,不一样的窃窃私语,就是不一样的形势,不一样的压力。

        别人怎么想,她管不了,但她的儿孙不能出事……

        “不是我做的……”刘大娘声音嚅嗫,“我也只是听人吩咐……”

        朝慕云“听谁?”

        刘大娘‘看’了眼小吴氏的方向“……听夫人的。”

        小吴氏闭了闭眼,突然转身,冲汾安侯跪下了。

        “当年之事,今日之行,确系皆出我手,如今堂官问案,证据在列,我无有辩驳,所有罪责权一一承担,只是所有一切都是我一个人做的,还请侯爷赏恩,莫要波及咱们的儿子。”

        汾安侯看着她,面色微肃,似乎有一种今日才认识她的陌生感,没有扶她起来,也没有厉声斥责。

        “小吴氏,”朝慕云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十六年前侯府二嫡子遇害,今朝冷念文柴方之死,你对杀人事实,可供认不讳?”

        “是。”

        这一刻,小吴氏脸上再无之前的委屈和慌乱,平静的吓人“当年姐姐是侯夫人,得了个好归宿,我自然脸上有光,但我与姐姐不同,我只是个庶女,未来前程一眼就看得到,可侯府进了个青梅竹马的大汤氏,姐姐再厉害,还是着了她的道,我好像有了一个不敢想的机会……”

        “嫁进侯府,我兢兢业业,如履薄冰,随时都在担心哪里做的不好,已经过世的姐姐,一点点长大,看着亲实则透着距离的小世子,还有越来越多宠爱的大汤氏,像压在我头上的三座大山,让我喘不过气。我那么费心抚育小世子,可他宁愿听别人蛊惑,也不愿听我这个亲姨母的,我费尽心机,在大汤氏重重手段下,好不容易保下的儿子是个傻子,不中用……那几年,我的日子并不好过。”

        “大汤氏的手段让我畏惧,我不想承认她比我强,但那时我尚年轻,经过的事太少,的确不如她,好不容易熬过那段艰难时期,我终于再次有孕,大汤氏也没闲着,她又添了新手段,要接小汤氏进府。我私下里让人打听过,她们姐妹肖似,都不是省油的灯,我对付一个暂且有些不足,不如干脆牺牲大些……”

        小吴氏面色沉静,似乎再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没有任何情绪波动“计划就是在我生产当日,稳婆是我让黄氏帮我请的,看似不识,其实是我的人,我用她倒没干什么坏事,只是控制我的产程,让我生得稍微艰难一些,毕竟我越难,越不容易,看起来就越无辜不是?我都疼晕过去了,还怎么算计人?”

        “黄氏是外人,当日并没有在侯府,但我们早早商量过,她在外协助我,我那傻儿子的衣服,就是她帮忙找的,要去的地方,也是刘妈妈帮忙开道小门后,由她领诱,让我儿子去往危墙……”

        “小世子的毒,是刘妈妈帮我下的,但所有计划,我都与刘妈妈这个心腹单线联系,可刘妈妈一个人做不完这么多事,她私下应该找了帮手……”

        “一切完成后,我只要将证据引到大汤氏那边,比如我那傻儿子身上衣服配饰与她有关,比如装毒药的瓶子在她院子里,只要我‘做不到’这些事,侯爷必会罚她,给我交待,后来果然,一切皆如我所料。”

        说完当年这事,小吴氏顿了顿,看向朝慕云“你猜的没错,那双环玉佩,是老夫人做出来,为侯府嫡子祈福的,我不能毁了它,兆头不好,那个冷念文,他原本也可以不用死的,就像以前一样,没心没肺的过日子不挺好?可自黄氏意外,他就变了。”

        “黄氏之死,非我所愿。我知她有很多小心思,但我从未想过要杀她,因为她很好用,她掌握的那点东西,对我来说也不算伤筋动骨,若她果真反水,我自有办法让世人信我,她知我本事,也不会随便卖了我,这些年我二人的确私下来往颇多,有些不为外人道,但她活着,比死了对我有用的多。”

        “可惜冷念文这孩子被她养废了,空长了年纪,没长脑子,自己胡思乱想不说,还受他人哄骗,非要疑我害了他娘,不知从哪儿找到了些黄氏遗言,发现了双环玉佩的秘密——他用十六年前的事来威胁我。”

        小吴氏神色淡漠“我最讨厌别人挑衅,对方还是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他敢找到我面前,那他就不用活了。”

        朝慕云“你是如何杀的他?”

        “毒,和当年的一样,”小吴氏道,“他说让我给他个交代,我约了时间地点,他必定会去,少年人心思浅,想法都写在脸上,我诓住他并不难,让他喝下掺了毒的解酒茶,也并不难。”

        “小宴园子是我家的,里里外外一切,都由我这个主母打理,我想创造怎样的方便环境都可以,想要处理什么,也很方便——”

        她直剌剌看着朝慕云“非我自信,若大人只认死理的盯着园子查,一定找不到确凿的证据,能逼的我如此。”

        皂吏们的确没有找到更多东西,但破案,并非只有一个环节,只能查死亡地点,其它处的逻辑连接,凶手的动机,轨迹呈现,才是还原整个真相的重点。

        朝慕云垂眸“管家柴方呢?”

        小吴氏“他背叛了我。”

        朝慕云“背叛?”

        “我才是侯府主母,他效忠于我,听我吩咐,为我做事,不是应该的?可他不听话了。”

        小吴氏唇角讽刺“他早知道,背叛我的那一瞬间,就是死亡的起始,那夜我敲开他的门,亮出毒丸,他自己就什么都明白了,他不会惊叫,不会求助,甚至不用我特别说出他妻子女儿的名字……”

        朝慕云“你是侯夫人,杀人这种事,为何不让下人去做?这可不像十六年前你的作风。”

        小吴氏冷笑一声,视线滑过身边“是人,就会背叛,一如月前的柴方,现在的陈妈妈。”

        陈妈妈抖了下。

        小吴氏“杀个人而已,于我而言并不算麻烦,我甚至不需要做的太精细,侯爷那夜饮醉,我根本不用多做警惕,若非此次正好遭遇大理寺办案,撞到你朝大人手里,也不会有这次堂审,这种办案过程。”

        “好了,我都招完了,大人且定罪吧。”

        朝慕云却没急“你说柴方背叛了你?那他投靠了谁?”

        小吴氏眼刀子立刻扔向小汤氏。

        小汤氏叹了口气“柴方是管家,妾身常在后宅,偶尔总会撞见,并未有多来往,只是说过几句话而已,从未有过……”

        “可你让他瞧上你了,不是么?”

        小吴氏冷笑“你可真是好本事呢,在自己府里偷男人,当侯爷是死的么?那日柴方该为我办事,却连找不在,是去寻你了吧?你们两个私会密谋,来势汹汹,我再不行动怎么可以,等死么?”

        小汤氏眸底隐有怜悯,想说什么,又突然浅叹了口气——

        “算了,清者自清,你爱信不信。”

        公堂再次安静。

        朝慕云看着小汤氏“你为何知道冷念文喜欢吃枣糕?”

        “这……大概是巧合?”小汤氏道,“我只是见那孩子可怜,想安慰两句,手上当时并没有其它东西,只有块枣糕,就给他了,谁知竟是他的心头好。”

        朝慕云“柴方与你,并未经常见面?”

        小汤氏顿了下“这……话也不是这么说,都在府里,总会碰到。”

        厚九泓哼了一声“这左右随你说呗?你在内宅,他是外院总管,总会频繁碰到,你说这是正常的?”

        他不信,一定有更刺激的事!

        小汤氏不敢再站着了,敛裙朝汾安侯跪下“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妾身万万不敢对不起侯爷,还请侯爷相信妾身!”

        汾安侯没说话,厚九泓嗤了一声“你没对不起侯爷,那你和柴方见那么多次面做什么?”

        小汤氏“这……侯府那么多事,侯爷常在外头忙,很多时候不在,姐姐有时候家里照看不过来,妾身见了,总不能干看着,偶尔也是要帮忙问些话,平些事,有点用的么……”

        这种涉及到男男女女的事的确有些难说,有没有证据都很难砸死,公堂上看起来有点乱糟糟的。

        一片混乱中,朝慕云的声音清晰无比,如破开云雾,照亮尘路——

        “汾安侯好一手调教人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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