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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亡民


  鸡鸣三遍,天还没开始亮。

  白芸里涌入了一群流民。

  这是件大事!

  “已走数月余,委实走不动耶,”当中的一个老人出面与里胥交涉,“非则想惊扰里邻……”

  “谁称里邻?”白芸里的人群中有人脱口而出,“个等黥鼻髡首则亡命之徒,速走!休带累则俺里间人众。”

  里胥曲伯便抱歉地笑看着对方,一脸为难。

  偶尔一个两个途经要饭的还可打发,这忽地来一大群,就不好说了。

  “谈判”的地方在芸水边,距离椿家的桑林不甚远处。

  百十个穿着补丁冬衣的白芸里村民,对面是二百多个破衫烂鞋的流民——两拨人静静地对峙着,只有两个年长的男子在中间“相商”。

  柳奕钻在“自己这头”的人群里看热闹,却被椿家的芽姊死死攥住手朝后拖。

  “怎地?”她怎么觉得这妞儿在发抖?

  芽姊今日穿着茜草染作鲜红的小袷袄,头绞了一条暗绿起花的帕子,小脸白白净净。

  “嘘!”椿芽儿把她拖后两步,才指着对面的人群,“恁看……”

  一个年岁不甚大的男孩,破烂的裤管裂开,露出红肿发紫粗了一圈的小腿,腿上一条深可见骨的伤口……

  见到蠕蠕而动的白虫,柳奕头皮也麻了。

  里胥曲伯最后叫了家里的孩子敲锣。

  其实便不敲,里间的多数人家也都来了。

  “给点吃喝,叫他们今日便走。”蒯叔、谢家大郎作为他们这什的代表,同几家的妇人们商议分工。

  “听闻,有北边迁来一群异族人,时常相殴,把好地侵毁得不剩几寸。”蒯叔道,“上官亦不甚管。”

  “又有说,元是起了匪盗,旱荒抢粮,无以为赋,无奈才跑则。”谢大郎在旁补充道。

  “亦不在本处落脚,一群人由荒州一路来此,沿途受官家驱赶,本县已令不得收容,便要往南过幽水。”

  “衢城治下原是好地方,恁是南入蟠州必经之路。”

  “蟠州沃野,比俺满楠州地广人繁,个等流民皆若此相传,要去恁处寻条生路哩……”

  听过一时,柳奕跟着阿娘回家炒豆子。

  她现在知道了,她们这里的楠州,往北走,翻过重重山岭,就是“西边五州”中最穷的“荒州”涂州。

  今年,整片涂州以北,大部分土地都遭遇了干旱无收的情况;中部民间斗争尖锐,尤其为水源的事,来来回回打过多次闹出过人命;南边,也就是临近她们这楠州一方的山林间,则有匪寇横行……

  总之,作为同样一直吊车尾的“难兄难弟”,楠州的这位近邻,今年整个都不好了。

  今天来到白芸里的这些流民,并不是从哪一个地方来的“流亡家族”,而是在逃难的途中陆陆续续走到一起的,有涂州人,也有菁州人。

  其中走得最久的,据称,从夏天就开始流亡了,算下来确实已走了好几个月。

  他们一开始,准备去近邻之一的菁州“就食”——也就是讨饭过活。

  然而作为今年的“北旱”地区之一,在西部各州人民印象中一向比较富裕的菁州,也有不少的土地欠收。

  菁州,可是王都西部门户,“西州之垣”,又紧邻“中野之地”的茯州——柳奕听闻得,貌似,过了茯州就是王城了。

  也就是说,她家距离王城,间隔着两个半州府的距离呢……柳奕默想了想。

  山高水长,这些流民从北方“邻州”流浪到东北方向的“邻州”,再一路流浪过来,就走了半年,不知道他们是怎生走法?

  反正,从邻州一下来了这么多“就食”的灾民,菁州牧显然要疯啊!

  立即就以旋风般的速度,出台了“驱逐流民”、“不得收容”、“违者罚没家财”……等等一系列的地方法令。

  柳奕觉着,如果自己去当那个“高官”,恐怕也得慌慌张张立马“拍电报”四处求援。

  想想半年之前,她家还在发愁丝绵的赋税,结果已经有那么多人流离失所了。

  粮食飞涨,一点也不奇怪。

  这么多流民一到,柳奕都不用去费神打听粮价,便是有钱买也没人会卖了。

  作为涂州与菁州的近邻,“倒数第二”的楠州,“顺理成章”变成了流民们的第二选择。

  本州的州官倒是温和了一点,听说,除不准流民进入州府平廉城的百里范围内乞讨而外,允许沿途的其他乡里施舍粥饭。

  但依旧规定本土的大姓世家,不得接收任何流民。

  所以,下一个“接球”的,便是那传说中的蟠州牧了?

  许多人都说,“蟠州是个好地方”,也不晓得真个如此,还是哄骗这些难民的说法而已。

  她家的粮食不够用啊!

  芳娘起大锅炒豆子的时候,柳奕清点了一下存粮。

  不到四十石粟谷,蒯翁又支付了八石,缴税去了十石,买石碾得预留十石,自家舂了谷吃一点,剩下不到二十六石……

  今年都还没到头呢,明年尚有八九个月——

  这够干嘛的啊?

  里胥意思,每家出点粮食,今日让那些人吃上一顿热粥饭,再给一点路上的干粮。

  又吃又拿,这些流民不走也不行。

  还好都是瘦弱伤病的一群老弱妇孺,哪怕人多,也不至于出什么大乱子。

  如今里间好几十个年轻汉子都出门在外,当真来了暴民,他们可未必应对得了。

  “恁芜菁咱家多的是,要不要给他们当下饭菜?”芳娘一脸严肃,这会儿才忽地想起来同柳奕说话。

  “俺的娘,您这是大发善心。里胥意思,一家拿点菽豆煮些豆汤饭便可,恨不能把赤稷连皮煮,生怕人家好吃好喝不走了。”

  “唉!”

  芳娘依旧蹙着眉,“我就是心里难受。”

  “那把咱家桑果拿出来?他们那有二百来号人,一人分一斤也要不少吧。”

  今年的桑果陆陆续续结了两三个月,一开始他们还摘得勤,后面多了,来不及摘的渐渐干在树上,最后都掉在落叶堆里。

  变成肥料固然不至于浪费,柳奕还是深觉可惜了。

  现在她家有鲜果两箱,是吃不到那去存下的。

  干桑果几麻袋,一共也就几百斤。

  当初,若能将所有桑林的桑果全部采收,晒成桑椹干也当有如今的三四倍。

  现在叫她拿出来赈济灾民,就不会觉得如此肉疼。

  明年,她情愿辛苦一点,也不叫成熟的果子浪费了。

  当真,现实生活才是一切理论的亲爹,时不常就要教你做人。

  当初种桑树,不也就是为了防备这一天吗。

  她们自家是不担心挨饿了,备荒度饥,赈谁不是赈。

  白芸里的乡民赈饥的东西可谓五花八门,拿啥的都有。

  谢家兄妹秉承了谢婶的“一贯风格”,捐出一升浸晒过的苦槠子来。

  柳家真个算实诚得紧,出了一升炒过的菽豆。

  许多人家给出了赤稷、芥菜或芜菁。

  “若只得一两户亦便罢了,远地里走来,到谁家不得一餐饱饭待客……”娄家的阿姆嚅嗫叹息抹了抹眼角。

  杯水车薪,帮无可帮。

  毕竟,他们也还有一整年的日子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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