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中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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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家的一群少年郎,从那山谷中挖出了一人多长的肥壮葛根来,又采刈了成捆的葛藤。
因那葛根太粗长,几个人就地将它砍作数段,便连柳奕也见者有份地分得了一截儿。
荞姊儿的二哥见是妹子带挈的小伙伴,还给她们分了一大捧刚始成熟的山杏。
柳奕这打酱油的,一下子也算满载而归。
有了这群少年郎开路,下山的路上,即使更曲折漫长一些,亦比她们来时快了许多。
中途,不知小子们发现了什么野物,为撵那东西,一路呼啸着朝前跑岔了路。
与柳奕差不多年纪的黄家丹郎,也顾不得打柴了,背着一架子柴禾,跟上他族中的兄弟满飞快地跑走,将一干妇女姐妹皆抛在身后。
‘何以为衣,乃絺乃綌;何以为裳,尔丝尔麻;着我足衣,芒屦蒲履;入中谷兮,刈葛条桑……’
就连斯文的小荞姑娘,也一路蹦蹦跳跳,念儿歌似的唱着甚童谣,雀跃着朝前走了。
柳奕觉得,自己何止缺了点烂漫天真,也不止与这些正儿八经的女娃满差了十几岁光景。
她不懂这时代的许多常识,连山野间古老歌谣的曲调都不甚熟悉……
他们之间,真正横桓着的,是千年的岁月时空。
她,她们一家,即使再有相似的外貌装束,伪装了言行举止,也与这时代,这些人们,相隔万里。
出了山林,阳光明媚。
丹哥背上那跑散了架的柴禾原本没剩下几根,也在彻底走出林子之前,被黄家兄弟满七手八脚捡来的枯枝堆满了樵架。
告别了小荞妹子,柳奕自提着竹篮开开心心朝家走。嗯,她家旁边的山林原来是这样的,物产挺多,还有小兽出没,今天的酱油也没算白打。
下一次,她就和阿爷一起来了。
这天的晏食,柳家不仅吃上了豆芽菜,还吃上了葛根汤。
葛根这东西生吃也可,本土孩子多像荞姊儿那样,去掉些皮就啃,微微有点清甜的口感,更像生吃红薯。
不过柳奕觉着,把它削皮炖汤像山药般粉面的口感更适合她一点。
反正芳娘说这是好东西,尤其这么新鲜的,还长得这么大,在现代也不是想买就说话能买到。
“随便,”柳奕喝着汤,啃着粉面的葛根,“俺觉着就是差了只鸡。要么,就是差了两条排骨。”
还真是得陇望蜀啊,芳娘戳她一下。
“……羊肉也阔以。”柳全在一旁打边鼓,被柳氏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
吃罢了饭,一家人去后院将浸泡过的芦菔种籽挨着点下了地,又浇过一遍水,天色还没全黑透。
现在这日子是渐渐地长了。
柳全四下里溜达了一圈,想想不会有人在附近,这才回来搬梯子上房补屋顶。
茅草有缺漏,还得等过些时日割了茅,晒了草,编制成苫才可补缀。
外观不敢有大变,柳全只好将就着屋顶上的旧草,仅在漏洞处绑上了大块的塑料布用铁丝固定。
“短时间总能抵挡一下风雨,”她爹抬头看了一眼被稀薄茅草遮挡住的屋顶,不仔细看不会觉得上头还有层东西,遂满意于补缀的效果,“到时候咱们再想法把它弄得厚点。”
在这一方面,芳娘和柳奕是完全帮不上忙的,只能看当家的柳爹怎么说怎么办。
夜里,在空间学捻线的时候,柳奕问芳娘,“咱们咋不织葛布呢?”
荞姊说她家兄弟割采葛藤,也是为了织布。柳奕听得她家的夏衣夏裙和鞋子都是葛布,好似还有葛麻混纺的。
“恁取葛藤多便宜啊,又不用自己种,满山遍野都是,割回来就行。”柳奕觉着这既是不要钱的东西,那就该多多益善!
“麻烦着呐,不比种麻取线简便。”柳氏摇头,“过去采葛的多,一年采几回,那是以前什么都得靠天生天养。那东西又极微贱,到处都可以成活,穷人皆用得起。”
“后有了麻,种一次一样可以一年采两三回,得的麻线还多。沤麻和沤葛都是一样工序,取麻线却没有取葛丝废事。”
“……其实葛布也好穿着,就是生活习惯吧。”芳娘又道,“有爱穿麻衣的,就有喜欢穿葛衣的。”
“葛与麻,皆可粗可细。粗的便织鞋都嫌硌脚,糙比麻袋布。细的,不比棉布差,就制内衣裤都使得。全看家里女人的手上工夫,若得布料舒适,就要手脚到家,这些都是废时废力的活计。”
但看是想整日里穿得像披麻戴孝,还是穿得周周正正,家庭妇女很重要啊!
是以这时候取妻是有硬性标准的,比如媒人拿出一匹细布,向男方家庭大大地夸赞一番,“窥窥看,个是人家姑娘织成则,恁上那处求得此等好手艺?心灵手巧,贤惠则耶。”
哪怕还没见着真人呢,这婚事么,也便八九不离十了。
一边说话,柳氏手里拿了一支棍儿,套着一个小小带孔圆陶片,组合起称为纺轮的小工具,滴溜溜转着捻线。
柳奕笨手笨脚,也拿一副纺轮,滴溜溜转着打结。
“尤其恁葛线越要细时,越须得女子方可操持。”柳氏一边捻线一边道。
“为甚?”柳奕心说,莫非这还有壁垒?性别歧视?莫不是为了那啥……的阴谋论?
“男人手粗,又笨又糙啊!”柳氏哈哈一笑,“传闻上好的葛布需由少女织成。实际么,就是小姑娘眼神好,手指头细而灵活,可以分出更细的葛线而已。”
“这么说,小儿子也可以纺织啊!”柳奕嘀咕一句,不过又一想,那确实不太可能。
这时候讲究男耕女织各自相安,一个家庭得分工合作各行其是,看人家黄家的丹哥,不是也很有男子汉觉悟么。
“王上收布匹时,民间便重麻;收绢匹了,便重桑茧。”柳氏看着女儿道,“照此以往,自然是要鼓励更多地养蚕种桑了。”
“阿娘会的都是我在大靖朝那奶奶教的吗?”柳奕忽地想起来这事。
“一多半是罢,绩麻这活儿,却仿佛一来就会,不甚记得了耶。”芳娘想了想。
“恁这大靖朝的奶奶人挺好,就是脾气略急躁了些儿。过去她尝说,她们当姑娘时,哪怕妇人满出去窜个门,甚或半大的女孩儿,一路都是手不落空,得带上纺轮麻绪,走到哪捻到哪。”
“不然,家中姑婶便教训小辈满,‘纺不得纱,织不成布,拿不动针线裁不成衣,漫天里扑腾,看那有人家敢要你耶’。”
“喔——”柳奕吐吐舌头,照此标准,“那俺便只能守着爹妈当一辈子老姑娘了。”
看这模样,柳大姊儿这原装的娘是真个只把柳家当做自己的家来,所以只记得柳家的事情。
“既来之则安之,恐怕恁往后还得嫁人耶。”芳娘心里又是一番感慨。
你说她家,好端端养大个女儿不容易,好赖等着这朵花儿上了学、上了班、买好了房子……就差个女婿了,结果还一朝穿越。
往后啊,也不晓得是哪个踩了狗屎撞大运的小子能当上她家两辈子以来的头一个女婿。
“俺滴娘,恁一定是这天下最心灵手巧的女子。”柳奕适时地拍拍马屁,“别的也不多说,您跟我爹啊,还是比着现代时候,多养你女儿两年罢?”
“贫嘴。”
现今的税赋只要求收取单丝织成的绢匹,不过恁丝线无论用作经纬,都得捻上一捻。
在这空间里,芳娘捻了一晚的线,捻完了一个丝团才暂时作罢。
柳奕打了一晚上的结,她娘也就没敢给她更多东西糟蹋了耶。
至于“粗手笨脚”的柳全,则坐在旁边翻找着小零件儿小轱辘,说是准备给母女俩组装个甚机器。
不过么,这捣鼓了一晚上,柳全的机器也没显出个眉目来。
她家带进来的两只小鸡仔儿,倒是给围在桑田边的一小块空地里头叽叽喳喳跑来跑去,适应得挺好。
柳奕放在枝叶间的蚕卵都没见有动静,她也不准备说,只想着每天进来便藏好了,待出去之前再放进树林里,直等蚕宝宝孵化出来再先斩后奏。
变化刚刚开始,三片桑林差距还不甚明显,就是最快的那一片,有些桑葚又可以采摘了,柳奕便趁着出去之前摘了一小篮子。
中间树高的位置,搭梯子都不便,她也只能放弃,看着果子依旧掉落不少,还挺可惜的。
倒是芳娘不嫌弃地拿着小筐捡拾了个大概,“这里又没甚虫兽,就掉在地上也没多脏,总比外头风吹日晒的干净罢?”
嗯,既然她爱干净的亲妈都觉得不脏,那就是不脏了。
“掉下来都是熟透的,果子长得大,也甜,就是……”芳娘抬头看了一眼,“这边比别处掉得多些耶。”
柳奕嘿嘿一笑,心说,她娘这观察力可真不差。
母女俩收拾桑葚的工夫,芳娘让柳爹找了两只现成的大玻璃瓶清洗干净,又将这两晚收集的桑葚都略淘洗一遍,准备明天晾干了水分便装瓶酿酒。
接下来的三天里,柳家人白天各都有自己的工作:柳全去挖那沤麻用的新坑;芳娘依旧除那田地里除不完的草——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想着动用那啥的除草剂;柳奕则在家养鸡喂鹅,兼采收后院的青瓠。
到得入夜,一家人又到烟灰缸里头继续那煮茧、缫丝、捻线的活计……
日子实在过得很充实有木有,反正柳奕是这么觉得的。
三日过后,她家的桑葚装满了两大瓶不说,依旧有陆续成熟的果实还在掉落,便都被他们收集起来,等到白天日头出来晒制桑葚干。
芳娘与柳全,也终于发现了原本以为“没咋变”的桑树林里,桑叶有逐渐长老的趋势。
于是捻线捻得不成样子的柳奕,和机器组装得不甚顺利的柳全,又有了一项新的任务——采桑叶。
父女俩十分乐于进行这项工作,一晚一晚都在桑树林中穿梭着来去,搭了梯子上上下下,采摘了成筐的叶子,还是很有成就感的。
“嫩的喂蚕蚁,老的留着喂大蚕。”验收了一晚的劳动成果之后,芳娘给父女俩提出了新的生产标准,要求把老嫩的桑叶大致分开成两种型号,分别存放。
柳奕原就个子矮,按照爹妈的吩咐,只围着矮小的桑树打转。
每次采摘,光留下枝条顶端的部分叶芽即可,对下面尤其老成的大叶,柳奕全都戴了手套一撸到底。
就是挪动梯子费事了些儿,哪怕是合金的不甚重呢,搬动的次数多了她也嫌麻烦。
“爹啊!”终于忍不了的柳奕大叫一声,“可以把这树整矮一点吗?”
“原是要修剪的,”柳全嘿嘿一笑,“这长得大的就没法了,只能剃个光头,让它们重新发些枝条。小一些儿的,俺不是想着等摘完了叶子再一起修剪吗?结果……谁想它满长得恁快耶。”
这可使不得!
柳奕看着柳全一口紫黑相间的白牙,心里一阵抑郁,“俺的亲爹啊!您咋不早说!”
尤其这片长得快的,从地头撸到地脚,两天才能撸一遍。
可新的桑叶两天又冒出来了,白日里一天当三天有木有!他们哪里摘得完!
生命不息,自己给自己挖坑不止……柳奕深觉,生活,可不就是这样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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