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敛秋番外一

　　曾经有许多的瞬间，我都觉得生命无望了。

　　二十岁之前的人生，都尚且算是圆满，爹娘恩爱，做着个小生意养活着全家，而我在跟着城里的戏班子学着唱戏，每日回家都能见着爹娘的笑脸。

　　直到那天，鬼子攻陷了县城，那一天戏班子的人全死了，而我那天恰好请假回家看望爹娘，我正从地窖里拿粮食出来，结果就听见院里两声枪响，地窖通往地面的石盖被人从外面盖上，我暂时推不开。

　　而等我好不容易撬开了那石盖，便看见院里躺着的两具尸体——是爹和娘。

　　被人从眉心一枪毙命，鲜血四溅开，染红了这片黑土地。

　　我出来的时候正是黑夜，屋里却点着油灯，那纸糊的窗子上印着许多的人影，听着里面推杯换盏的欢笑声，心里充满了怒意，正想冲进去和他们拼命，却听见外面巷子里隔壁大伯的怒吼声：“你们这群畜牲！我的云儿啊！我和你们拼了！”

　　云儿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生得十分貌美，今年才说了结婚对象——是镇上那家布店老板的儿子，却不想如今会死在鬼子手里。

　　“嘭！”隔壁大伯的怒骂声随着一声枪响就嘎然而止。

　　屋里的人也听见了外面的动静，推门出来看，我连忙躲进地窖，将石盖推回原位。

　　万幸我躲了过去，随后许久的日子我都呆在地窖里，靠啃里面的生红薯过活。

　　直到有一日，有戴着红袖章的战士推开了地窖的石盖，我才知道村里的鬼子已经被打跑了，但是他们还会回来，所以我必须跟着他们一起走。

　　为了活命，我相信了他们——他们说自己是地下党，邀请我也参加。

　　我没同意。

　　在城外分手时，他们与我说往西南去，那里安全。

　　于是我沿着路一路靠着乞讨到了江城，路上许多次差点被当地军阀拉去当苦力，可每次被运往施工场地，心里都对自由不抱希望的时候，总会有地下党的同志跳出来拯救我。

　　一年之后，我终于抵达了位于西南地区，号称最安全的江城。

　　为了在这里生活下去，我找到了当地的戏班子，亮了两嗓子，那班主便把我招了进去。

　　当然，就我当时那可怜样，活像个小乞儿，说不定班主是因为心生怜悯才让我进去的也说不定。

　　后来喜欢听我唱戏的人愈发多了，我便成了班里的台柱子。

　　那时候，我以为我的一生就这样了，靠着唱戏过活下半辈子。

　　可一次无意中看见班主的信件，让我知道班主原来是地下党的人！

　　想起爹娘的惨死，想起路途中一次又一次被地下党救下，我决定了，我也要加入地下党，杀光小鬼子！

　　那天是我第一次接到任务——将西南城市地下党成员的名单交给中央派来的信息员。

　　可是也正是那天班子接到了江城胡家的单子——为胡家小姐的婚礼唱戏。

　　我以为任务可能需要拖后一天，但那天胡家小姐的婚礼出事儿了，那个新郎官跑了，还带着一个女人。

　　那天我看见了江城胡家的小姐，她一身正红色嫁衣站在宴会厅里，头上带着镶红宝石的发冠，面对着新郎官带着女人私奔的尴尬处境，我以为她至少会红了眼眶，哭诉几句，像是戏文里被状元抛弃的糟糠妻那样的处境一般。

　　但她没有，她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厅里众人，时不时与她的哥哥窃窃私语两句，在她身上甚至看不出一点悲伤的情绪。

　　那天我对上了她的眼神，我很清楚的看见她的眼神一亮，仿佛我是人群中那颗明亮的星星一般。

　　我有些错愕，连忙低下了头，等到那道灼灼的目光挪开之后，我才慢慢抬起头来，却见着她拉着她家哥哥的衣袖撒着娇，脸上有几分委屈神色。

　　心里忍不住一跳，我知道我不能再坐在厅里了，哪怕是这么偏僻的角落，于是我从角门退了出去。

　　我以为我与她的交集或许就只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但是在我们拿到工钱回到戏院里，收拾好一切等那信息员时，胡家二少来了，要我们去唱一个月的戏。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仅仅是因为石桌上橘子里藏着的地下党名单，还有……或许我还能再见到她！

　　还好胡二少没有发现橘子里的秘密，还好班主同意了。

　　进入胡府的第一天，我就见到她了。

　　或许应该说是她叫我过去的，我想也许胡小姐对我有些心意？

　　远远我便瞧见了她的背影，在凉亭里，伸手逗着湖里的鱼儿，像极了古时的仕女图。

　　见着她了，她眼眸很亮，我不敢对上她的眼睛；她的声音甜而清脆，我有些不敢听，听到心里就噗通噗通直跳。

　　我忍不住往后退，却不想她往前走了一步，凑得更近了，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就在耳边。

　　她的目光停在哪里，我就能感觉到哪里烫了几分。

　　我听到了她在笑，笑声清脆，像是风铃的声音。

　　然后我听到她唤我“敛秋哥哥”，可我却不知道怎么回应她，我只是一个戏子，还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地下党成员，而她是军阀捧在掌心的娇小姐。

　　在胡府唱戏的一个月，是我一生中最美好最难忘的日子。

　　她天天都会来听我唱戏，穿着与我一模一样的戏服在台下咿咿呀呀地跟着哼哼。

　　还会在后台等我卸妆，在我卸妆的时候哼着今天新学的戏折子，哼完便乖乖坐在一旁的空椅子上等我给她点评。

　　班里的人都很喜欢她，与她十分亲近，还教了她许多东西。

　　可我不敢，我怕被她吸引，沉沦，忘了自己到底要做什么，怕自己把班主和江城的地下党都牵扯进来。

　　直到那天，一个月的时间到了，戏班子马上就要从胡府离开了。

　　她却托了班主问话，问我愿不愿意娶她？

　　我自然是愿意的，可……成婚一事并不是只靠好感，只靠喜欢就够的。

　　身份悬殊的我们就算走到了一起，也注定不会长久的。

　　既然如此，还不如不要给她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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