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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九章 金花钗(十)


  “马瞿先生不爱财。这是他对我二人说的第一句话。”易徵平闭眼回忆,《水经注》静静地躺在他的手上。

  “我二人是童年玩伴,在嘉兴府的小县城里一同长大,不过那时我二人没什么志向,”段才栖笑着补充,“以至于马瞿先生看了我们,头摇个不停。他说他不爱财但爱才,见不了聪明的脑袋埋没在炊灰堆里。”

  易徵平和段才栖的对面,是聚精会神倾听的莲子。莲子的房间大开着门,珠子攀在门边,紧盯面前两位哥哥。

  “于是他便带着我二人识字读书,话遍各家。”易徵平说。

  “在秀水县的小湖旁,马瞿先生还向我二人比划了他年轻时常去的太湖。”段才栖笑着说,两人对旧日的时光似乎十分留恋。

  “他临行前将这本《水经注》留了下来,他说要让我二人读遍天下河流,那时我二人并不知道他此举何意,但礼物还是收下了。”易徵平说。

  “《水经》引天下之水,百三十七。《水经注》为其做注,又旁征博引,将内容饱满至极点。但马瞿先生说为孩童荐书,无需多说,只要告诉我们是本好书就够了。”段才栖出于礼貌,没有抬头正视莲子的面容。

  莲子浮动在摇晃的窗纸撒下的阳光里。屋外风起云过,莲子就沉入黑暗。云开风停,莲子就重新展露清瘦的面容。

  “但马瞿先生对我们说,等看过了天下河流后,要将这本书归还给他。”段才栖有些失落。

  门旁的珠子第一次插嘴道:“为什么?看样子那也就是一本破烂册子,怎么还要你们远赴松江府送书?”

  易徵平似乎没有听见珠子的问话,他继续专注地为莲子讲述往事:“马瞿先生没有留下住处,仅仅只说了来松江府的县城外寻他就是,过了许多年,他的面容也被我二人忘记,这才吃了许多苦头也找寻无果。不过当时我二人还以为马瞿先生在松江府会是个人尽皆知的显赫人物,无需麻烦便可以问道,就不多说答应下来。”

  珠子不甘心被冷落,又问道:“你二人不怕他是唬着你们玩吗?”

  “珠子,”段才栖细心地回答着急的孩子,“我二人这趟行程专为赴约而来,《水经注》即使没有送到马瞿先生手中,也没什么可后悔痛心的,最多是有些惋惜罢了。”

  “只为赴约?真是怪人,我那天开门看见易大哥时就晓得了,你们两个怪人。”珠子把无端的怨气发泄在段才栖和易徵平身上,莲子却醒悟了。她急忙说道:“珠子你先去门前玩一会儿。”

  等珠子出了房间,莲子才问:“二位觉得马瞿先生这个人怎么样?”

  提到马瞿先生,易徵平立刻来了兴致。他以为莲子听他讲的故事入迷了,忙回答:“博学,卓越,不倚靠时俗,直率——”

  “是位在太平中挑不平的人。”段才栖做了个总结。

  莲子这才苦笑到:“那二位觉得徐庄怎么样?”

  两人停下嘴,面面相觑。

  作为客人,他们不便在主人之后言是非,更何况徐老爷还是易徵平的恩人。

  “这么说吧,”如果莲子的腿是好的,此时她一定要站近些,不叫接下来的话流入他人的耳朵,“若是那位马瞿先生来到了徐庄,他会怎么评价?”

  段才栖还没有反应过来,易徵平已经率先了然。从杜琮郁闷到朱弭下跪再到午后捣练时系紧的一连串结扣以衰草迎风倾倒之势化解开来。易徵平终于明白了自己在苦恼什么又在难言什么。他的兴高采烈消失了。

  他抚摸了一下脸上已经消得差不多的疙瘩,对莲子说了声“抱歉”就匆匆出门。

  他要去找阿衡,立刻辞行离开徐庄。

  段才栖仍站在屋子里,莲子做错了事般低着头。两人并不相熟,甚至这才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等姑娘的腿养好了,如果还是觉得留下不如走了好的话,便寻个理由辞了现在徐庄的差事,带着那位小珠子回家吧。”段才栖低着头说。

  “真像。”莲子觉得自己曾害怕的东西正随着阳光逐渐蒸发。甚至腿也好多了。

  “什么真像?”

  段才栖听见自己的心在咚咚直跳。

  “若你们见到马瞿先生,发现他既不是个风度翩翩的书生,也不是个体面的老爷,那时你们会如何处之?”莲子转而问到。

  “唤他一声先生,将《水经注》交还给他。”

  段才栖正色回答。

  他听见了两人以外的呼吸声。一阵响动后,屋内重新归于宁静。

  段才栖赶到屋外,除了趴在不远处的廊上无聊地看风景的珠子,他再没发现旁人。

  等他再冲进府中时,莲子把玩着手中的一片闪着光的花钿似的首饰,正在沉思。一束阳光打在莲子脸上,她闭起眼睛,强光下变成棕黄色的发丝掠过莲子的鼻尖。

  “莲子姑娘?”

  莲子似乎在睡觉,不再理睬段才栖的呼喊。

  ————————————————

  杜琮坐在灶房门口。

  灶房不远处是正聊天的阿衡和易徵平。

  门槛上的阳光烧了起来,他把小腿往旁边侧了一点点。皮糙肉厚的自己扛不住六月的阳光,更何况那个徐庄的小姐呢?

  杜琮希望她能来自己这里,来阴凉处。

  但她仍然对着易徵平讲个不停。仿佛久别重逢后的亲人一般。

  杜琮觉得她和自己生活了那么长的时间,从来没说过那样多的话。他咬紧下嘴唇干裂处的皮。

  易徵平的那位好友一到,杜琮便知道,他要走了。让他烦躁的是,自己心中的郁郁之气却没有被易徵平即将离开这件事化解,反而因暑气随晴天的突然降临而加重了。

  他怀念起不久前的阴雨,尤其是他和阿衡一块在桑林中漫步的那场阴雨。

  那是阿衡长大以后难得带自己出游的一天。不到姑娘们工作的时间,她们便躲在房间里避雨避潮气。没有同伴的阿衡拽着满手是锅底灰和油渍的自己去往小塘不远处的桑林中。她带了一柄纸伞两只竹篓,说是要去采桑叶,实则是漫无边际地等着自己与她谈心看景。

  杜琮记得听她轻轻哼起过歌:“自从他那一日匆匆别去,到如今秋深後风雨凄凄,欲待要做一领衫儿捎寄,停针心内想,下剪自迟疑,这一向不在我身边也,近来肥瘦不知你。”

  杜琮听了没有任何多余的心思,只想叹一口气。他自小看着阿衡漂漂亮亮地成长起来,却从不敢胡乱造次。只因全庄的人再叫她一千句阿衡,她仍旧是那位徐衡小姐。

  杜琮看阿衡把伞丢了,便踩着湿软的泥地去帮她捡伞,看她被桑叶挂了头发了,便踮着脚帮她拨开枝桠,她一身雨水有如芙蓉盛开,自己一身雨水却是油泥搅作一快。

  在从桑叶林中钻出来时,两人脚下不稳,一块跌倒了。除了手上被草叶割开外,杜琮的目光也被近在咫尺的阿衡割开了。离他很远的天空凑到了他的面前,而阿衡美丽惊慌的脸则被抛到了天边。

  他的理智散得快也恢复得快。当他把阿衡从草地上扶起来,为她拍去身上的泥巴时,她就又是徐衡小姐了。

  而易徵平一口一个“阿衡”,将杜琮那日跌入草地里忘了拾起的情感重新唤了回来。他甚至在阿衡与易徵平讲话的同时在心里默念:

  “快些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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