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云头篦(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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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辛长弋闷闷不乐地走在街上。
天气还是如此炎热,这里不晓得下场雨吗?
那小巴儿今天又去哪里逍遥了?算了,不关他事。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每日这样的闲逛,无所事事,真就活脱脱的一个小泼皮。
他又悔自己不生在王侯世家,亦或是巨富之子,这样的话昨晚不至于那般丢脸。
他如今想着自己,竟哪里都厌恶,沒一处可欣赏的。
街上来来往往还是那些面孔,看到他便不住地躲闪绕开。他如今却都不在意了,他惦念的只是那女子。
在她眼里,他也是愚蠢的泼皮无赖,也会躲闪着逃开吗?
他今晚很想再去试一试,这回必将游刃有余,再不似上一次的难堪。
但当他心烦意乱游荡了一整天,夜里真正站在那栋小楼前时,他又迟疑了。恨得他暗暗骂自己无用。
心里的那股冲动还是迫使他再次敲响了小楼的大门。
门内静悄悄的。
辛长弋又重重地敲了敲门。
脚步声由轻到重来到门口,什么东西磕到了门上,隔着门,辛长弋听到了痛苦的呻吟声。
他焦急地敲着门。
门慢慢打开了一条缝。
辛长弋的心一阵刺痛,昨天夜里放在他头上的那只手,此时正辛苦地扶着地面。
辛长弋已经忘记了自己今天琢磨一整天的泼皮耍赖的方案。他轻轻推开门,那女子正瘫倒在地,身体不住地颤抖。
“你还好吗?”
“刚刚不小心撞到门了,不碍事,唉?”那女子忽地把头抬起,苍白的小脸错愕地抬起,“又是你吗?”她挤出一个惨笑。
“啊,嗯,是我。”辛长弋结巴了,面对着这个场面,本就口拙的他愈发地张不开嘴。
昨天那个如花似玉的佳人,如今像个打碎的花瓶一般瘫倒在地。
他不知如何去补救,只是徒劳地心痛。
“抱歉,孩子,让你看到这样的狼狈像……”
“我不是孩子!”辛长弋打断了她。
“是,”她的眼睛里微噙泪水,一汪清泉似的。
“个子倒是挺高的。”
辛长弋叹了口气,蹲下身来,与她四目相对。心中的杂念被当下的怜悯镇压了下去。
“要我给你抓点药去吗?”
“不,不用,”她抬手把眼泪抹去,“我的病很早之前就有了,只是发病时间不规律,终归是治不好的。”
辛长弋张了张嘴,他本来想问,将她养在这栋楼中的人为什么不管她。
那女子看了一眼辛长弋有口难言的模样,苦笑了一下,眼泪自她的腮旁落下。
“你也知道了对吗?”
“知,知道什么?”
“知道我是被人买了养在这楼中的。”
辛长弋语塞。
“无妨,我白天不出这栋楼,用的东西也都是大人托人给我捎来的,但我大致能想象得出外面的人是如何议论我的。”
她从地上挣扎着起身,辛长弋在一旁用两只胳膊护着,怕她摔倒。
女子见状,含着眼泪轻轻勾了勾唇。她主动牵起辛长弋的手,将他引入屋内。示意辛长弋先坐。
辛长弋目不斜视,身体僵硬着跟了过去,坐在了一张方桌旁。
屋内的摆设简单,就是普通的人家所摆的方桌,茶几,香炉,屏风。他不敢细看,匆匆溜一眼便作罢。
他看着那女子忙碌地上了楼,片刻后端了一个青底圆碟儿下来,碟中盛着乳白色和豆绿色的糕点。
“先胡乱吃些吧,天色已晚,我也没备下什么。”她的声音不似刚刚那般凄凉,重又活泼起来。
辛长弋注意到她将脸上的泪痕擦净了,也注意到她白皙的脸颊旁原来有一颗黑痣。在屋内昏黄的烛光下,她的美貌重又让他羞赧地低下了头,不知所措。
“孩...公子,你两次来寻我,可是有什么事吗?”
听到“公子”这个称呼,辛长弋更加地不好意思,本来在别人眼中,自己一直是个泼皮无赖来着。
见半天没有回应,那女子似是领悟了什么,她笑着坐在对面问道:“你也是听了那外头的传言,对我,好奇是吗?”
辛长弋小声说:“对不起。”
那女子笑出了声:“莫说什么对不起,没有的事,有人能来跟我说说话,我也很开心。”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轻轻用手指点了一下方桌面,说道:“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是吗?”
辛长弋点头。
“章画。”那女子缓缓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辛长弋将这一声“章画”记了很久,这是后话了。
“章画,姑娘。”当时的他只知道重复地跟读一遍,“辛长弋。”他与章画一般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辛公子,这长夜无事打发,想听我唱个曲吗?”她站起来拂了拂衣摆,问道。
看着章画重新恢复了精神,辛长吊着的一颗心也算是放下了。也是现在,他才真正意识到,此时这栋楼中只有她与他二人。
辛长弋的耳朵燥热,他最初是为何要进这小楼中,来到她身边的?
哎,听了小巴儿一席话,心生邪念,想来耍无赖的。
辛长弋几乎羞倒在方桌之上。
“屋里闷吗,怎么脸如此红?”章画一边问着一边便要去打开窗户。
“不闷,别开了,你不是方才说,要唱曲吗?”辛长弋吞吐道,“这深更半夜,开窗唱曲...”
“有理,想不到公子年纪还轻,心思却周全。”章画停住手边动作,望着他浅浅一笑。
辛长弋和章画一人唱曲,一人静听,就这样过了一个晚上。
东方启明,天快亮了。
辛长弋有些困倦,章画却十分精神,她将昨晚的糕点茶水撤了去,又递给辛长弋一块手帕,叫他擦一擦脸。
“辛公子日日都来就好了,我甚是喜欢你。”章画帮他系好了冠巾。
辛长弋老老实实地坐在前面等着她帮他戴冠,心里却不是滋味。看样子,她只拿他当孩子看。
出门时,辛长弋回头向章画道别。初升朝阳洒在她秀丽的脸庞上,却照出了一抹落寞。
“辛公子,再会。”
辛长弋一夜未睡,眼皮有些撑不住了,心中却清醒得很。十五岁的少年心中从未如此复杂过,章画在他面前是能唱曲会说笑的美若丹青的女子,那在她口中的“大人”那里,又会是什么样呢。
辛长弋走回自己家的路上,小巴儿赶上了他,勾住他的肩膀。用拳头锤了一下他的后背说:“怎么,这两天都不带理我和小狗儿的,是被什么勾去魂儿了?”
辛长弋厌恶地甩开小巴儿的手,继续向前走去。
小巴儿被推搡在一旁,瞪着眼睛看了一会儿,骂道:“装什么正经人啊!”
辛长弋犹豫了一整天,夜里还是来到小楼门口。
已经连着两夜了,这次再来,不知道章画还会不会再像前两次一般为他开门。
“咚咚咚。”辛长弋敲门的手抻得紧紧的。
“咚咚咚。”辛长弋又敲了一次。没有人回应。
“咚咚咚。”敲门声逐渐急促。辛长弋的额头渗出汗水。
“别敲了,大晚上的!”邻近的庭院中传来骂声,“那女人已经被她的买主带走了,换一家玩儿吧。”
辛长弋的心结冰了一般。
此后,他夜夜都来敲门,但再没有门中的脚步声和为他开门的美人了。有的只是邻里的叫骂声:“还未回来呢!”“已经离开很久了!”“别敲了,已搬走了!”
辛长弋的心一天一天地沉了下去。
终于有一天,他走过那小巷时,在入口处停住,犹豫了。
对于这栋小楼,他已经很久没有犹豫过了。每次他总是匆匆走到门前,一直敲到邻人骂声四起,才不舍地离开。
今夜,他站在小巷口,心中想得却是:
“不然,别去敲了罢,反正没结果的。”
辛长弋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绝望。终于自己的耐心也到了尽头。他转身准备离去。
小楼二层的昏黄色烛光却晃了一下。
一瞬间他的心脏狂跳,似乎要冲出他的胸腔。他急忙奔入巷子中,刚抬手敲了一下门,门便自己开了。
他顾不得去疑惑章画为何在如此深夜却连门都不关,便冲了进去。他只是想见她,想问她这些天到底去了哪里。他虎头虎脑地爬上了二楼,也忘记了避嫌,掀开挡在门前的帘幕——
窗边的女子转过身来,是章画。
是章画吗?
辛长弋嘴边久别重逢的笑容被眼前的章画吓得消失殆尽。
章画形销骨立,辛长弋仅能从轮廓上辨认出是她。昔日的一头青丝如今只剩细细一把,用细绳束于脑后。她削薄的肩膀将一件长衫撑得宽宽大大。
“章画?”辛长弋试探性地开口问道。
“辛公子吗?”粗石砂砾一般的嗓音,让辛长弋不寒而栗。
“辛公子,好久不见了。”章画扭动瘦削的脖颈转向他。
“章画,你这些天去哪里了?我夜夜来寻你,你都不在家中。”
“啊,出去有些事情。”章画干枯的嘴唇勾出一个笑容。
“什么事情?耽搁这么久?”辛长弋仿佛没有注意到章画的脸色似的,一个劲儿的追问。
“私事。”章画还带着笑,就这么倒在了地上。
辛长弋愣了一刻,随后一个箭步上去,将她从冰冷的地面上抱了起来。他怀中的她身体同样冰冷,手中还握着那支冰冷的云头篦。
辛长弋没有感受到任何生的气息。他的手不住地哆嗦。
辛长弋将她抱回了塌上放下,转身准备出门请大夫。
“几个月前,大人举办家宴,特意带了我去。”一声长吁后,章画缓缓开口。辛长弋停在原地,背对着章画。
“我以为,大人,是要给我个名分,还惶恐地不知道怎么办好,想着推掉的法子。”
“哪知他带了我去,只是为了给他友人唱曲的。就这样不眠不休地唱了数十天,我身体不适,我实在是站不稳了,他竟就趁着我晕厥时与我……”
章画轻咳了一下。
辛长弋的鼻头一酸。
“别请什么大夫了,”章画气若游丝,“这是老病,老病本就难医,如今叠着新病,我知道的,别请大夫了。”
辛长弋的眼眶红了,他咬紧牙关。
“我在那边如同工具一般唱着曲儿,心里却想着和你,我们一块那晚。我唱了个通宵,身体精神却都好得不行。”
辛长弋的眼泪顺着眼角渗了出来,蜿蜿蜒蜒爬向他紧闭的嘴角。
“辛公子,这支云头篦你先替我收着,我现在头发不多,等长起来了我再寻你要回来。”
辛长弋吞咽着眼泪点头。
无人回应。
辛长弋回头。久别重逢的场景他想象了很多遍,但从未想过是这样短暂的久别重逢。
章画没有关紧窗户,月光随夜风一同闯入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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