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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大梳裹(一)


  北石窟寺中,叮叮当当的凿石声传来。

  恒角躺在冰凉粗糙的石板上,耳中是地下而来的回声。

  除了凿石声外,她又听见了石窟寺中的小虫在地下爬行的声音,邻近几窟中守夜的小童来回走动的声音,窗外何处而来的风拨弄何处栽种的树的声音。

  露水深重,她却丝毫感觉不到已沁入筋肉的凉意。但她仍在心中自问,晚上为什么会突然变得这么冷?

  的恒角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开阔清冷的北石窟寺石板之上。寺外北风携手黄沙横行,寺内恒角只身一人睁眼不眠。

  她一头野草般的长发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白发,铺散在地上,宛如灰色莲叶自墨青大池中生长开来。

  恒角从头到脚都不像年轻女儿家,没有新鲜的色和味,只有暗沉沉的一身深重。

  她与石窟寺顶中的“舍身饲虎”浮雕相视而卧,一个卧在地上,一个卧在头顶。

  “好的匠人能雕能看,能从一副灰石雕中看出万千色彩。而我只有一双被卖来的眼睛。”

  恒角酸涩地撑着眼皮想到。

  “叮叮当当”的凿石声还未停止。

  月亮还没有升起来时,恒角仍然靠在石壁旁边看着他们施工。

  县里派来的匠人叮叮咚咚地修整着寺中的石像浮雕,他们粗重的喘息喷在面前石像的嘴脸上,正如他们的先辈们一样。

  恒角心想,如果自己是那些像,就会偷偷流一滴汗。

  她侧过身,用左边的脸颊贴着冰冷的地面,不再看西披的“舍身饲虎”。

  看了也对自己干涩的双眼毫无帮助,还不如闭上眼睛。

  但一闭眼,北风就将她的心吹到千里之外。

  炎热的南方,敲打莲蓬的雨,水牛温柔的眼睛,沉沉压枝的桃花,尖叫着躲开扑到腿上的长颈白鹅的自己。

  恒角睁开眼睛,额边真的流下一滴汗水。

  只不过是一个人扣了扣石壁而已,估计是要水喝,不必惊慌,她这样安慰自己。

  恒角爬起来,一头蓬乱的长发歪斜着向两肩散去。她睁着疲惫的双眼,沙哑着嗓子小心地问道:“请问,有什么事吗?”

  面前的男人一脸浓密的胡髯,披着灰色的袍子,脚下扎着绑腿,打扮得不伦不类。他同样小心翼翼地问:“请问,有水喝吗?”

  恒角叹了口气,做了个“这边请”的手势,然后光着脚在石窟寺冰凉的地面上迈起小步。

  两人转入石窟寺面朝夜空和寒风的外围。恒角单薄的衣服被吹得鼓胀起来。

  那男人看着她踩得乌黑的脚底板,问道:“请问,您不冷吗?”

  恒角掩盖在一头乱发下的脸顿了顿,这还是她第一次被人称作“您”。

  “不冷。”恒角继续走着,她的脚冻得僵硬,每踏一步,脚心就一阵麻,皲裂的脚背上仿佛被一只沉重的车轮轧得死死的,动一下就疼得不得了。

  “您肯定冷吧。”那男人小步跟上,将自己身上的灰袍子裹在恒角的背后。

  “您不嫌弃的话,先暂时披一下。”

  恒角站住,抓紧肩上差点滑落的灰袍子。

  “当然,若您不乐意,也可以丢下,我待会儿来捡就是了。这袍子上布满了灰,也不大好闻...”

  恒角将袍子拉到脖子上,顺便连后颈处的头发也包了进去。她继续冒着寒风向前走去。

  “我走您前面吧,风大。”那男人说着,想要走到前面去。

  “没有必要。”

  不得不说,他的这件袍子带给恒角一丝久违的温暖。

  那男人听出了恒角声音中的抗拒,沉默地跟在恒角后面,再不问话。

  “为什么照顾我?”恒角扯开干涸的嘴角,提高音量问道。

  “我...”他似有难言之隐,“我有些怕您。”

  对于这样一句怪异而又滑稽的,恒角并未表现出太多的惊讶之情。

  “您会觉得我在玩笑,但并非如此”那男人又凑了上去,“能与像您这样北石窟寺的童子说话,是我这样的做工人的心愿。心愿往往是令人望而生畏的事。”

  害怕自己这样一个被卖来的小孩吗?恒角摇头。

  “我没有骗您,我...”

  “少说些话比较好,水很少,再说下去,恐怕不够您喝的。”恒角学着他的样子称呼着“您”。

  恒角又带他转了个弯,来到北石窟寺的背面,倾斜的石阶上骨碌碌地滚着小沙子。回廊扶手刺骨地冰人。

  恒角找寻到北石窟寺背面山下那间隐秘的小屋,推门走了进去,屋内只有一些储水的大缸,和一地尘土。

  “那里有水舀。”恒角说完,走回门口,突出的山体遮挡了她望向头顶天空的视线。她伸长脖子,四处张望这蒙尘的夜。

  “您不喝一点吗?”那男子咳嗽着捧着水舀走了出来。

  “放回去,水舀会脏的。”恒角任目光在她目之所及处驰骋,看也不看身后的男子。

  两人沉默地绕着北石窟寺走了一圈,又回到了恒角刚刚躺倒的窟内。

  那间小屋的门不知关没关上。恒角后知后觉地担心。

  七佛造像与伴其左右的十四菩萨塑像庄严持重,不一会儿就将一窟摇摇摆摆的火光镇得不敢乱动。光影在恒角与那男子进来时在墙上追逐赛跑,又在冷风散尽后定在手中持掌日月的西方神明手腕处,不敢乱动。

  恒角回头,大着胆子看向仍然跟在自己身后的那名男子。

  “请问,您叫什么名字?”恒角开口。

  石壁笼罩,恒角的声音也跑了调。

  “您,终于问我的名字了。”那男子似乎有些窘迫,他搓了搓手,席地而坐。

  “王何烟。”

  恒角点头,普通的名字。

  “是否能告诉我您的名字,哦,若是您不愿意的话,大可不用理睬我,我本也无意询问,但...”

  “恒角。”恒角坐在角落,头顶披着十四菩萨落下的阴影,颈上披散着厚重的黑白两色头发,脚下铺着王何烟的灰袍。

  温暖的南方似乎重新回到她的身边。

  “恒角。”王何烟重复了几遍,起身道:“恒角,我该去修石雕了。”

  “去吧,”恒角侧身倒在王何烟的灰袍之上。

  来自地底的回音一声也听不见了。

  “若再口渴,临近的窟内有守夜的小童,去找他们去吧。我睡了。”

  王何烟恋恋不舍地回看了几眼角落中蜷缩着的瘦小身影。又喃喃道:“我还是有点怕您,恒角。”

  “去吧,我睡了。”恒角将没有光泽的头发糊在脸上。

  王何烟走了出去。

  无论是七佛还是十四菩萨,都没能镇住四散流窜的光影,它们从西方神明的手腕上溜走,在整个石窟内乱撞。仿佛故意搅扰恒角一般闪过恒角的眼睛。

  恒角合上她薄薄的眼皮。

  我也怕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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