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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九章 青玉古折(五)


  正统十四年八月,双寨暴雨。

  朱祁镇不安地抚摸青玉古折,看着屋外倾倒的雨势。照这样的下法,等军队绕路蔚州时,说不定会赶上地涝。

  汇聚在地上的雨水已不是小股水流那么简单。泛滥的污水水面浮着一层冲刷下来的黄泥,随愈发猛烈的雨势打着旋子转来转去。看得朱祁镇浑身不舒服。

  双寨的雨也不花哨,没有响雷闪电或是骤降的气温,单单只是厚重的雨帘扫开闷热,无休无止地下。朱祁镇莫名觉得这雨很像曹鼐。

  从大同撤兵时,那位黑面太监郭敬眼含热泪站在大同城墙上送别君臣。朱祁镇在马车中只能看见车窗一方天地,还被一堵城墙截成黑白两半。中间立着孤零零的郭敬,头顶是利箭般的飞鸟。

  朱祁镇起初不明白郭敬为什么要这样悲壮地送别。自己要回京,又不是去赴死。军队行进几天来到双寨后,曹鼐才告知朱祁镇,那日是郭敬偷偷追上王振,甘冒责罚不顾后果跪下央求其支持撤兵,又将前线消息悉数告知,王振才最终改口的。

  朱祁镇并不十分粗心,听到这个消息后他很快反问曹鼐,知不知道那“前线消息”具体是什么。

  曹鼐几乎是咬牙说出了让朱祁镇忧心不已的消息:也先部兵强马壮,他们的突然退兵,或许是真的想要诱敌深入。

  朱祁镇不能不为这个消息冒冷汗。他差一点就踏进敌人挖好的陷阱中去。

  同时他也理解了郭敬的难过和不舍。一方面,那位太监为局势做打算,企盼皇帝能够尽早脱离狼穴;另一方面,皇帝领众官大军一走,大同府又变得孤零零的,和郭敬孤零零的样子相同。

  撤兵的过程并不像朱祁镇所料想的那么轻松,由于赶上连日的大雨,本就怨声载道的士兵们愈发痛苦。他们匆匆聚集起来,开拔至此,一路除了淋雨外再没有其他事可做,又突然接到撤军命令,不得不狼狈地返京。朱祁镇曾看见拎着武器的士兵站在泥中,微微张开嘴,凝视行进的队伍发呆。就连朱祁镇所搭乘的车驶过时,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朱祁镇所料想的返程路线是按照原路返回,走宣府过居庸关回北京。可王振听了,又冒着大雨扒在朱祁镇的车窗上讲了小半天,大意是天子远道而来,边镇百姓都想瞻仰圣容沐浴圣恩,所以依他之见,应该驾幸蔚州。朱祁镇拗不过王振左一口百姓右一口边镇,又见他淋着雨累得直喘,便连忙点头,就说随他去吧。

  于是大军向南边转了个弯,拐到了蔚州途中的双寨。哪知大雨越下越大,最后转成了骇人的暴雨,朱祁镇被迫停止了返京,在双寨驻扎。

  朱祁镇所待的房子有着长长的木制回廊,由于暴雨的缘故全部浸在水里。朱祁镇有一次清晨时开门去看,发现廊下竟然长满了灰色的蘑菇。门楣处返潮,也冒出来一两朵,看着和朱祁镇手中的青玉古折簪头差不多模样。

  想起青玉古折,朱祁镇的手收了收紧,手中簪子被他的握力挤出了“咯吱”的声音。

  那天他听到郭敬冲入堂中喊出王振同意撤兵时,刹那间得意忘形起来,以为是自己的君威终于起了作用,便一扬手准备号令三军回京,却忘记了青玉古折还揣在怀中,差点当着群臣的面掉出来,闹大笑话,只好用手捂住胸口,牢牢抓住它。

  时至今日,朱祁镇已知道是郭敬为大局牺牲,挺身而出才求到了王振的撤兵。他看了一眼手中的青玉古折,愈发窘迫,决心以后不把它带在身上,省的老出差错。

  朱祁镇放下青玉古折,出门看了看雨势。

  只增不减。

  不远处牌楼下的侍卫们趟在水里,像拙劣的雕塑一般了无生气。朱祁镇觉得他们的精神已经跟随雨水一块离去,汇成不久后即将阻碍自己的地涝。而留下守卫自己的只不过是一堆空壳。

  一堆空壳中突然蹦出的一个精神饱满的身影。这吸引了朱祁镇的注意力。他眯起眼睛去看,透过重重雨帘还是无法看清那人的面容。

  朱祁镇只是隐约觉得很熟悉。

  那人像是暴雨中的蚂蚱,或是为了求生,或是为了狂欢而蹦来跳去。自在地在空壳成群的侍卫里穿梭,张开双臂兴高采烈地谈论什么,又背过手耐不住安静地乱转。朱祁镇看得有趣,便叫人将那个活泼的侍卫找过来。

  可等到那高瘦的侍卫来到面前时,朱祁镇才哭笑不得地发现,他便是那天邋里邋遢跑来为邝埜和王佐求情的年轻人。

  一听到皇帝召见,夏渝义便心惊胆战地停下了与同僚们的谈天说地。在宣府的事让夏渝义对这位与自己年纪相近的皇帝心存恐惧,总觉得他是严苛之人。

  此时突然召见,莫不是闲暇时候无事可做,想起旧账要惩罚自己?夏渝义没有自信能够揣度明白帝王心思,只得战战兢兢趟着水来到朱祁镇面前。

  朱祁镇张了张嘴,还没开口,夏渝义便“咚”地跪下了。

  朱祁镇闭上眼睛,笑了一下:“怎么,看你给两位尚书递话求情的时候都不怕,如今朕还一句话都没说,你便腿软了?”

  夏渝义脸上布满雨水,惶恐地搜刮了一会儿肚里的墨水,然后嗫喏着说:“皇帝无声胜有声。”

  “哈哈哈!”朱祁镇笑得直咳嗽。

  带夏渝义来的侍卫不满地朝他的大腿处轻轻踢了一脚,低声呵斥道:“你在这里胡说什么,大字不识几个,还在天子面前卖弄。”

  朱祁镇招手让他退下,然后起身,绕到跪地的夏渝义身边,望着屋外的暴雨说:“白居易虽遭贬谪,却有元稹与他寄诗唱和不绝,成为美谈。朕远道北伐,却只有你对着朕念琵琶行...”

  朱祁镇哽住,回望桌上的青玉古折。

  夏渝义不明白皇帝突然而至的忧伤,忙小心地回话:“陛下还有王振大人陪伴左右。”

  朱祁镇到喉头处的难过硬生生被夏渝义的一番话乐的咽回肚中。他苦笑着示意夏渝义平身,自己走回椅子上坐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

  夏渝义刚刚起身,又“咚”地跪了回去,冷汗从他湿透的衣衫覆盖的皮肤上渗出。

  “小的在宣府时言行不当,冒犯陛下,恳请陛下开恩放过小的家人,责罚小的便是。”

  朱祁镇按着眉头说:“朕要罚你,为何等到现在?真是怪哉,当时那么大胆,怎么现在还没说什么就吓成这样?”

  夏渝义低头小声说:“小的本就不是什么勇敢之人,那日只是看两位大人泡在雨中受苦,脑子一热就妄言说要给两位大人传信,这才冒犯了天颜。”

  “是你想到来朕面前递话的?”朱祁镇颇有兴致地问。夏渝义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的手抬了抬。

  朱祁镇又笑了一声,不再逗他:

  “尽管报上名字和籍贯便是,朕不会罚你。”

  “小的名为夏渝义,家住顺天府。”夏渝义说完便一个劲儿的扣头,嘴里还碎碎地小声谢恩。

  “好了,起来吧。”朱祁镇的心情明朗了许多,顺便问了一句,“这次北伐,你觉得辛苦吗?”

  “不辛苦!”夏渝义立马精神了,“祖上庇佑,让小的有幸为天子效忠。”

  朱祁镇看着他通红的年轻脸庞,在心里沉闷地想:效忠?这次北伐不知被多少人看成了笑话,他这个只会“随王振便”的皇帝不知被多少人放在心中埋怨,夏渝义这是效的哪门子忠呢?

  朱祁镇还想再与这个年轻侍卫聊一聊,门口又有人来通报:“陛下,王振大人求见。”

  “怎么了?”

  “说是,”通报的人犹犹豫豫,“说是回京的路线可能又要更改了...”

  屋外暴雨肆虐,朱祁镇手握青玉古折说:

  “让王振大人看着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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