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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洄


  绥业已经很多年没下过这样大的雪了。

  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勾坠在枯枝间、屋檐上。往城外望,连绵百里。漫无边际的白晃得人眼睛生疼,世间万物均被覆盖在这份纯粹之下。

  这绥业城地处极北,两国交界。平日里双方互市,榷场林立,行商坐贾往来吆喝,最是热闹。

  风雪不减边城繁盛,坊市内依旧人声熙攘。轻车熟路的多半是城内置办年货的人家,眉眼上还带着过年的喜悦,与伴携游,周身的烟火气融了落雪。剩下小半,大多裹挟着风霜行色匆忙,三五成群的涌进了还未歇业的铺子。

  街角的食肆就是其中一家。

  铺子不大,不到十张桌子就将小屋挤得满满当当。食客也不算多,粗布短打,宽袖长袍,无论穿着什么,精气神都足的很。虽无武器傍身,周身气势举止瞧着像是边城鲜少出现的修行之人。

  掌柜是个难得的美人。约莫二十五六岁,风情绰约,眼波流转,红衣红唇,美得明艳又张扬。

  只是与这稍露破败的小店显得格格不入。

  她似乎是有些畏寒,葱白的指尖覆着鎏金手炉,懒散的倚在柜台后,神色怔忪。小店的迎来送往,吆喝结账,全凭年纪不大的店小二一人卖力气。

  狂风猎猎,陈旧的木门再次被推开,细碎的雪花随着食客一同踏进了这小小的铺子。突来的寒气惊扰了犯愣的掌柜,她凝了凝神,将怀中的手炉抱得更紧了些。

  美人如焰,来人不免多看两眼,随即便收敛了目光,走至堂前,从袖中掏出一面巴掌大小的水镜。

  气氛沉寂的食肆因为这人的到来瞬时就沸腾起来,本来各处端坐着的修士们都凑到了一起。

  只见那人伸手虚抬,水镜蓦地变到半人高,悬浮在逼仄的空间里。镜周水纹流转,镜面清透莹亮,这是始元大世界中最大情报机构慎思阁的法宝,通天镜。

  通天确实夸张,但这地上诸事,只要持镜双方同时启动法宝,便能在镜中将两方景物显得清清楚楚。

  这不算什么顶有用的法器。修为深厚的前辈们自然有高阶的法宝传音传像,而普通修士很少拿着灵石来买这种鸡肋的用具。

  但这通天镜却从不愁卖,因为它在某些时候格外适用,比如现在。

  循着修士们弄出的动静,掌柜抬眸,正撞上通天镜启动。淡淡云雾无形中被拨散,镜中画面逐渐清晰。

  若是这时有人注意到掌柜,就能发现她收敛了懒散神情,面色有些凝重。她手指收拢,攥紧了手炉,莹润细嫩的指尖被压迫的有些泛白。只是众人都无暇顾她,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的水镜,盯着镜中的那一场大战。

  那是在四方山,绥业城西南百里外的群山中,其山巅直指云霄,踏云逐月。今日,那里有一场鏖战。自诩正派的百家宗门、世家大族合力围剿新出世的魔尊——裴璋。

  裴璋从来都不是无名之辈。

  在灵力衰竭,道法没落的始元大世界,他六岁入宗门修剑道,十五岁筑基,二十四岁结金丹,三十三岁凝元婴,一切水到渠成。世人皆说他是天纵奇才,或许能成为近千年来第一个飞升的修士。修真界上上下下都对他寄予厚望。

  然而,他不到五十岁叛出师门,而后便销声匿迹,全无踪影。待他再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已经成为了魔道新出世的魔尊。短短几十年,带着式微的魔修飞速崛起,与正派修士分庭抗礼。

  剑宗避而不提,没人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在意当年发生了什么。修真修魔本就殊途,既然路已不同,也就不必在乎前尘种种。曾经的天才少年如今变成了人人喊打的魔修首领,今日一战,只有以杀止杀才能定下归路。

  雪越下越大,温热的血在雪地里迸溅。断肢,残骸。法器,符箓。半日鏖战,四方山上惨烈的不成样子。真气在空中流窜碰撞,山巅上红沙焦土,到处都是极品法宝战斗过的痕迹。满眼狼狈。

  裴璋置身其中,却又似游离在外。他一身竹纹广袖月白长袍,满头长发用一根同色发带拢起束好,高马尾在风中肆意张扬,给这外表如松如柏般芝兰玉树的人物平添了几分洒脱。他的剑没有剑鞘,用白布细细缠好便背在身后。苦战半晌,却是连最趁手的兵器都未出鞘。

  饶是这漫天风雪飘摇,四周宗派世家如豺狼虎豹,虎视眈眈,裴璋自始至终不疾不徐,端立于人群中间。若不是他衣摆沾染了冬梅似的斑斑血迹,若不是他眉头微蹙神情凝重,只怕是无人能看出他在一场苦战中。

  那方的通天镜离战场有些距离,很多事只能看个大概。尽管如此,彼端压抑的气氛还是如实传了过来,一时间食肆寂静无声。修士们皆屏息凝神,生怕一眼没看到,战局发生什么天翻地覆的变化。

  看着镜中裴璋蹙眉不语,掌柜细一琢磨,似乎是想到什么。众人都以为他神色凝重是苦于对战,却不知,裴璋烦的是衣袍染血。虽然对于修士来说这只是抬抬手施个术的事,但他这人就是瞎讲究,自己的东西旁人动不得分毫。

  说来也怪,裴璋本该修的是无情剑道,却偏偏沾染了一身烟火气。不抑口腹之欲,偏爱俗尘市井。旁人一心想着割裂与俗世羁绊,他却非要一寸寸把自己浸到那染缸中,还挑剔得很。

  看着他乱战中覆手施法将衣摆血渍处理得一干二净,烛离心想,这种时候还这般讲究的,世上怕是只有他裴璋一人了吧。

  镜外众人心思千回百转,而镜内不过弹指刹那。宗门世家战至现在一共只剩十余修士还在奋力抵抗。带着门中弟子前来历练的不必说,小辈几乎全军覆没,死的死,逃的逃,实在不想走的就隐匿于群山中调息,就连各宗门的长老前辈撑到现在也折损过半。没人想到,不过几十年间裴璋的境界竟又连上几层。

  余下众人将裴璋团团围住,伺机而动。只见法华宗的道空真人突然发难,祭出了自己的本命法器雷音鼎。刺眼的金光撕裂厚重的云层,雷音鼎在空中从巴掌大的小鼎倏地变成两人高的大鼎直向裴璋盖去。四周各位前辈也齐齐发力,纷纷向中间使出杀招斩断他的退路。术法、卷轴铺天盖地,威压万钧,有如实质。裴璋闪避不及,直接被困在鼎下。

  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掉以轻心。符离宗的长老祭出了几张纹路及其繁复的符箓,一排五张悬在他的面前。他咬咬牙划破自己指尖,以血代朱砂,在符纸上填上最后几笔。刹那间他面色苍白,似乎是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泛着妖冶红光的符纸驱送到雷音鼎上。符纸落定,妖风四起。

  小店中有见识广的客人,一眼就认出了这是符离宗传说中的禁方——囚龙。这套符威力极大,以百名符师心间血为材,将敌人囚禁于方寸之地,以不灭之火将其真元生生炼化。极难制成不说,由于手法太过狠辣,千年前的神魔大战后就被掌门封存,再未见世。

  鼎中传来了闷闷地鸣叫声,似是百鬼齐哭。原本毫无动静的雷音鼎,突然猛烈摇晃起来,像是被困住巨兽想拼命挣脱牢笼。瑶华仙子向前一步,将自己千年玄铁制成的百节鞭幻化成锁链,在鼎外又加一层。

  众人满面疲色,刚稍微松一口气,只听鼎中闷响一声大过一声,天空灰黑色的云层中异象骤起。道空真人倏地喷了一口血,大道“不好!”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刹那间,天地肃杀。只见雷音鼎猛地炸裂开来,囚龙五符随着鼎烟消云散,百节鞭也未能抵住这猛烈的冲击,众人躲闪不及,伤势或多或少都更加严重了。

  被困了片刻的裴璋不似之前那般云淡风轻。月白长袍上满是被烟熏灼烧过的痕迹,脸上带伤,黑发四散,发带缠在手上。他手里握着长剑,剑身轻颤,隐隐发出轻鸣。

  怎么看他都有些狼狈,可是众人却眉头紧蹙,神色晦暗不明。眼前的威压断不是化神期的修为,生死战前,裴璋居然压制了自己的修为。法器一收,他身上修为暴涨,转眼已到炼虚期巅峰。

  始元大世界自神魔大战后,已经几千年无人飞升。除却大乘巅峰不愿渡劫、不问世事的几位大能之外,余下的各宗长老至多是化神之境。

  风雪渐停,乌云聚拢,细碎的金光在云间闪动。众人惊慌,随即却只得咬紧了牙硬撑。这疯子,居然这时候引雷劫!

  轰隆一声巨响,转眼第一道天雷已至,莹白色的雷柱周遭环绕着金色的细闪。众人无法,只好持着法器,各显神通,抵御着突来的劫数。炼器一宗掏出了极品护盾,体修一脉运转真气护体,硬生生扛下雷击。第一道天雷并不算难挨,只是符离宗的长老和法华宗的道空真人以精血饲养的法器被毁,没抵过去,灰飞烟灭。

  一雷方过,万籁寂静。

  彼端的通天镜被砸成几大块,却仍旧顽强的投映着四方山的战况。

  就在两道雷劫中间的间隙,余下众人趁机猛攻。裴璋依旧从容,但他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鲜血浸湿了长袍,黑发如瀑,眼尾染红,这时候才有了些魔尊的样子。

  这时各宗长老突然发力,齐齐向裴璋攻去,拼死一搏。极品法器流光溢彩,风驰电掣,裴璋避无可避。不知是力竭还是怎样,他仿佛也没有要躲闪的意思。

  烛离眼前有些模糊,她闭了闭眼,裴璋被一件件法器刺穿的画面却一直浮现。

  突然,小店内传来阵阵惊呼。烛离抬眼看向水镜,就见裴璋身上的法器发出阵阵白光,周围修士又遭一重击。他以身为鞘,困住了这些法器;又以血肉为鼎,焚炉炼器,生生斩断了极品法器与其主人之间的联系。日夜以精血饲养的法器早已成为自己的一部分,此刻无异于在他们身上断肢剜骨。

  颓势毕露,无力回天。第二道天雷接踵而至,各宗长老、掌教只好拼死挣扎,祭出保命的符箓丹药,狼狈不已。只是大道无情,他们本就身负重伤,又承受着与等阶不符的高阶雷劫,实在是难以抵挡。镜外众生看着昔日大能在此一个个身死道消,最多只一句喟叹。

  胜负已定,只是众人皆输。裴璋仍旧长身玉立,只是面色苍白,长袍染血,接受着一道比一道气势磅礴的天雷。

  劫云百里,不知道第几道的时候通天镜承受不住这恐怖的雷击,骤然炸裂。众人眼中,裴璋这不纯粹的白或许才是世间最浓烈的色彩。食肆内一时间寂静无声。想也知道,再怎么不世出的天才,结局和这面镜子都不会差太多。

  今日一战后,始元大世界的修真一途只怕会是更加难走。宗门那边的大能几乎全数折损,小辈中难出领袖,魔修则在几十年间发展到能与宗门分庭抗礼。千年的压迫与蚕食,平衡打破后,大战在所难免。

  绥业的雪倒是没停,天依旧有些阴。食肆里的散修们互相道别,最后一位修士跨出食肆抻了抻懒腰,长呼一口气,看着眼前白色的水汽不知在笑些什么。

  在白雪皑皑中,他们继续孤身一人,走回他们的求道之路。

  食肆重归冷清。烛离关好门,转身去到小厨房里捣弄着什么。不多会就见她拎着食盒,裹好披风,仔细却无留恋的将小屋内的一切打点好,随后落锁。

  外面风有些大,她拢了拢披风,将食盒在怀内护好。百里稍微有些远,等到那估计什么都凉了。不知想起什么,烛离勾了勾嘴角,输的这么狼狈,冷饭与他也正相配。

  大红色的团簇牡丹纹披风,看着娇艳又富贵,在店里她是很少有机会这么穿的。美人红氅,婷婷袅袅,漫天风雪将她离城的痕迹拂去。

  风寒彻骨,只当再送他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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