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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学剑(下)


  燕唯卿待在赌坊后院学剑的同时,伍青衣被一阵奔雷似的马蹄声惊醒。

  推门一看,迎面而来一线黑潮,浩浩汤汤,杀气腾腾。

  待到近前,伍青衣才看清这黑潮的真貌,竟是约莫千计的大宋军伍,个个披坚执锐,面甲后的眼眸透着恶狼似的凶光。

  伍青衣从来没有见识过这般阵仗,他长到今日只见过一回大宋军伍,是在去年跟着商队老人去天香阁那回。

  在天香阁外站了两列魁梧壮汉,同样是披坚执锐,只不过眼神要和缓一些,听商队老人说,这些人都是千牛卫的候录,要在天香阁外站足三年,才能成为正式千牛卫。

  连守卫皇城的千牛卫都得站在天香阁外当护卫,可想而知阁内的名伶大家们在上京的地位有多么举足轻重,这也就更坚定了伍青衣学艺的决心,他渴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这样被人尊重。

  只不过那寥寥几个候录千牛卫的气势,远远比不上他此时见到的乌压压黑潮来得震撼,这简直就是扑面而来的、让人窒息的壮阔,直让他身子发冷,倦意全无。

  黑潮汹涌而来,在牌匾前十丈处急停,从急动到急静,势如天成。

  为首的将领翻身下马。

  他的甲胄与其余士卒的稍有些不同,锁子银甲,据说这是从天南以南传回大宋的新型锻造技术,前两年才刚投放至军中,唯有军功彪炳者才有资格穿佩。

  他的面容都隐在银色面甲之后,轻轻向前走了几步,牌匾的阴影投在他的身上,他抬起头,旁人看不到他眼中的敬畏。

  山南道,京畿道,看似毗邻,其实在旧制的天下十八道中,大宋这个刚建国不到一百余年的初生王朝不仅是对那几座边陲重镇所在之道鞭长莫及,就是这相邻极近的山南道也是无处使力。

  号称北地道教祖庭的武当就立山门于山南道,早年间大宋还扶持天师阁成为大宋国教,试图以此削弱武当的威名。

  后来,就跟天师阁主提出的九品中正制一样,天师阁同样不了了之,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武当仍旧是那个让大宋恨得牙痒痒又无可奈何的恐怖存在,甚至文宗皇帝在世时大刀阔斧地改革江湖,也不得不向武当低头,咬牙切齿地封武当道尊为平等王。

  听说那道封旨快马加鞭送到武当山脚下时,武当道尊都没有下山接旨,是守门的道童接下的。

  这也就是为何江湖中总传言平等王是虚封,连正主都未曾同意的王位,可不就是虚封。

  清凉镇就坐落于武当山脚下,距离那能让将军下马公卿落轿的武当山门不足十里。

  对于大宋朝廷而言,以武当山为中心,十里之内皆是禁区。

  谁也不知道那个年轻的时候就以不讲道理出名的武当道尊会不会以此为由而杀入上京城大闹一场。

  对于这些生猛到冠盖江湖的猛人,上京已经尝到过一回教训。

  那是昌徽年间,大宋铁蹄马踏江湖,在途径太阿山时还以为这座只在一州之地有些小小声名的小道门与之前坍塌的江湖门派一样不堪一击。

  在沧江旁驻马饮水后,就挥鞭策马长驱直入,谁知恰逢太阿山道人飞升,这位声名不显的无名道人直接驭虹入京,挥袖杀灭三千甲,让文宗皇帝披头散发,最后立地飞天,一举奠定了太阿山南地第一道门的地位,甚至有好事之徒称其为南地道教祖庭,意图挑起太阿山与武当的战争。

  太阿山籍籍无名,猛不迭杀出一个人都能叫上京铁甲蒙羞,更别提延续了千年道统的武当。

  清凉镇的牌匾之外,就是武当的最后底线,上京禁军最近只能停在这里,稍进一步,谁也不知道武当会作何反应。

  年轻将领站在牌匾下看了一会儿,淡淡地瞧了一眼呆立着的伍青衣,转过身走了几步,翻身上马。

  “走!”

  冰冷的声音远远地扩散开。

  副将是个初生牛犊不畏虎的年轻男人,青色的胡茬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金色,一双浅蓝色的眸子,山根像高耸的山丘,嘴唇薄如蝉翼,典型的西域人氏。

  前朝,也就是春秋无义战期间,西域一度是诸国会战的中心,不论是占据了天险的旧蜀,还是自居中原正统的大宋,都对这个偏僻的外族政权没什么好感。

  春秋无义战一度打散了本就称不上团结的西域,西域流民疯狂涌入中原。

  文宗皇帝在位时,这个既不缺雄才大略也不乏野心宏图,却唯独少了些天命的贤帝,下旨允许西域流民参与科举,优秀者甚至可以在朝为官。

  从来不忌惮手下功高盖主的文宗皇帝本期待着“天下风流尽入吾毂”,却还没等到就驾崩仙去了,留下了一个初入正轨又百废待兴的庞大帝国。

  来自西域的副将抿了抿嘴唇,持着半生不熟的大宋官话,疑惑道:“走了吗?”

  他淡蓝色的眼眸看着石质牌匾,实在不明白自己一行人连夜行军到了此地,只是为了看这牌匾一眼?

  年轻将领摇了摇头,这位因在边疆立功而空降上京的副将当然不会明白大宋与武当间说不清楚的沟沟坎坎,也不会理解这座牌匾代表了什么。

  年轻将领坐在马上,伸出一只手停在半空,一个黑点自高空掠下,稳稳地停在手上,利爪勾住小臂,是一只头顶种有白毛的鹰隼,双眸似电,神俊非常。

  年轻将领取下系在鹰爪的竹管,将一卷黄纸塞入管中,又系回鹰爪,抚了把乌黑鹰羽,手臂抬起,这只负责将这只远在异乡的队伍与上京密切联系的信鹰轻啼,再度飞上天。

  望着信鹰飞远,一行人掉转马头,卷起千堆沙尘,同来时一样浩浩汤汤地离去。。

  伍青衣愣愣地看着这军队威风凛凛地来,威风凛凛地走,有些不理解这军队因何而来,莫非是来练兵?

  他摇了摇头,打算回屋补觉,却再没心思睡下去了,一种冥冥中的直觉告诉他,清凉镇要出事了。

  ……

  赌坊后院。

  马鸿运正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李红氅聊着,燕唯卿直挺挺地站在院落中央,起初的怨念此时都变成了呆滞,任谁像他这样不动不摇地站了半天,都会如此。

  “老李?”

  “嗯?”

  “露一手?”

  “滚!”

  “你不露一手,这小子哪有心思学剑!”

  “……”

  李红氅瞥了一眼满脸希冀的马鸿运,觉着这个从来不做无谓之事的男人有点奇怪。

  但想了想,还是拿着那柄剑身上还沾有西瓜汁的铁剑随手一挥。

  “咔嚓——”

  一棵两人环抱粗细的大树从中开裂,重重倒向两侧,原本挂在树杈上的红氅凌空飞起,被李红氅召至手中。

  “你!我让你露一手,没让你劈树啊!”

  马鸿运看着这棵后院中为数不多能够乘凉的树倒下,心在滴血。

  李红氅冷冷道:“那你找个人来让我杀!”

  马鸿运闻言缩了缩脑袋,偷偷瞪了李红氅一眼,敢怒却不敢言,这个疯子还真能做出一言不合就杀人的事,哪怕他是这疯子的好友也一样。

  他只好看着已经变成两半的大树欲哭无泪。

  差点就被大树砸中脑袋的燕唯卿吓了一跳,后跳了一大截,树枝是擦着他鼻子倒地的,树叶在他脚面盖了薄薄一层,树叶上堆积的灰与露水让他呛得连连咳嗽。

  但他的眼睛里却跳动着火焰,忽然觉得先前一上午的拼命是应该的,如果有一天他也能随手一挥就劈断一棵大树,别说挥剑一千五,就算挥剑一万也愿意。

  “这我也能做到?”

  燕唯卿指着倒地的树,向李红氅问道。

  李红氅沉吟了一会儿,无视了马鸿运明晃晃的暗示,摇头道:“你想做到这一步,得三十年。”

  “三十年?”

  燕唯卿拉高了声调,目光在手中木剑与倒下的树之间徘徊,气馁道:“那我练这两个月管什么用?”

  他把木剑往地上一插,布满汗水的脸上意味索然。

  李红氅脸色一沉,刚有些柔和的脸庞再度变得冷峻,面无表情道:“我说过,我只教你三剑,这两个月你学会学不会,此后能到达什么境界与我无关。”

  “现在!把剑拿起来!”

  但燕唯卿并不动作,与李红氅就此僵持住。

  “好了好了,各人有各人的际遇,指不定燕小子以后就一飞冲天了呢!”

  却是马鸿运出来打了圆场。

  但僵持着的两人都不买账,一个面沉如水,一个兴味索然。

  马鸿运在心中暗暗叫苦,李红氅的脾气他再清楚不过,是根本劝不动,他只好把燕唯卿横拉硬拽到角落,打算动之以理晓之以情。

  “燕小子,你自己都说了只学两个月,日后成不成才都与他无关,怎么一到这时候就出尔反尔了?”

  燕唯卿扭过头瘪了瘪嘴,自知理亏。

  “再说了,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还指着他一下子把你送上天下第一?”

  燕唯卿不说话。

  “你可知他刚才那随手一剑,是江湖上多少剑客追求的?以意御气,可以杀敌于千里之外。多少人练了一辈子都看不到门槛,你小子只要三十年就能掌握,还不满足?”

  燕唯卿挑了挑眉头,有些惊讶。

  “行了,回去道个歉,他是第一回当师傅,你也是第一回当徒弟,师徒如父子,哪有什么深仇大恨!”

  “他自己说了,他不是我师傅,这不过是一场交易!”燕唯卿仍犟嘴道。

  “他说交易就交易?”马鸿运撇了撇嘴,“跪也跪了,叩也叩了,天地君亲师,要是这只是一笔交易,他可无福消受,他跟你一样嘴硬罢了。”

  后院里,李红氅站在树下,仍是一幅生人勿近。

  燕唯卿满脸不情愿走近,他终是被马鸿运说服了,决定向李红氅赔个礼。

  “师傅?”

  李红氅板着脸不说话。

  “刚才是我错了,您别生气!”

  仍是无悲无喜。

  燕唯卿咬了咬牙,跑到一边将插在地里的木剑拔出,站在原地又开始目不斜视地练剑。

  一大一小就这样在这后院中彼此不说话,沉默地对峙。

  马鸿运站在角落,看到这幅场景不禁摇头失笑,那位大人还真是会挑人,燕小子这脾气摊上李红氅这性子,还真是一物降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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